《王孙锦》雪哉

5、第四章

　　凡邦之大盟约，涖其盟书而登之于天府。
　　——《周礼·秋官·大司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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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锦如招魂后醒来时的举止，站起身来，双手平举。
　　元朗强笑：“殿下……”
　　刘锦上前一步。
　　元朗没忍住，后退了半步。
　　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元朗抽着嘴角，看向扑在他怀里声嘶力竭的大皇子，无语凝噎。
　　躲是躲得开的，要推开也十分简单，以刘锦现在的体形，说不准还能跟随惯性滚几圈。
　　可元朗却不得不杵在那儿任人扑。
　　这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只能在心里头纳闷：这是唱的哪一出？耍的是怎样的套路！
　　从北秦宫廷的明争暗斗到南楚建康的随波逐流，元朗也算是历尽千帆，却从未见过这路招数，一时竟也措手不及。
　　不管喜悲，到他这儿来哭，是真不见外，刘锦弟弟，您可还记得咱们不熟？

　　“请元兄见谅，是锦失礼。”刘锦拭泪，端正一礼，声音沙哑道，“遥想当日，朦胧间流连忘返，幸得元兄大义援手，才得以回归人世。事后想来，实在后怕！如此大恩，本应尽早前来致谢，可思及以往对元兄的失礼之处，不免情怯，实在是……实在是……”
　　刘锦以长袖掩面，尽是羞赧。

　　“殿下言重了。”元朗不敢受礼，连忙辞谢。
　　刘锦再拜，道：“刘锦不敢妄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却晓得‘知错不改，害人亦可能大焉’的道理，欲行亡羊补牢之举。此次前来，不仅仅是致谢，也要致以歉意，日后定效法二弟，对阁下以长兄待之！”

　　刘锦意志坚定，又提及刘绣，未免厚此薄彼，元朗也只得从善如流，受了此礼。
　　元朗与这位皇子殿下打交道，尚是初次；但有刘绣这位友人，对其兄长往日行事也并非一无所知，此次会晤，颇为刮目相看。
　　原以为是只初生的牛犊，今日却看到了乳虎的架势。
　　今日行事若全发自真心，堪称直率坦荡、能屈能伸；若非真心，小小年纪，便能如此情真意切，滴水不漏，实在天赋异禀，堪称——可怕！

　　元朗轻挑眉，微垂眼，刘锦自然解读出其中戒备探究，心中五味杂陈。
　　曾与元朗两面对垒，十年交锋；而后并肩而立，数年君臣。
　　虽横亘国仇家恨，但大义之途，唯有彼此相知，不能完全敞开怀抱，也能放下戒备，说些知心话，从而见微知著，骤然惊觉：她对这个男人的一切，竟是如数家珍！
　　她于心底轻笑，这样也好。
　　那么，接下来的博弈，她才能更加坦然。

　　刘锦轻笑：“多谢兄长大度体谅，礼尚往来，今日前来，已备大礼，兄长定然喜爱。”
　　言语间，从袖中取出书卷，呈送上前。
　　元朗本想推送，却见刘锦已展长卷，密密麻麻的文字映入眼帘，不由瞠目：“这，这是……”
　　“北地军报，百里加急，近日父皇密召众臣，日以继夜，商讨应对之策。”
　　刘锦徐徐推开卷宗，置于桌案，侃侃而谈。

　　“大楚五代，王室内乱，致使铁骑入关，王室南渡，以大江之险以拒外敌，称为南楚。
　　神州以北，不同部落，不同种族，竞相征伐，大浪淘沙，如今历数，唯有北秦、北昭可以称雄。
　　数日前，边关呈送军报，北秦国都长安天降火雨，损失惨重，秦王不肯自省吾身，却矫诏道‘盛世祥瑞，滋养万民；乱世雷火，煌煌烨烨。天启武德，威加四海；燎原天下，正在今朝’，熊熊野心，昭然若揭。
　　邻国北昭不甘示弱，另执一辞道‘火雨临世，天灭北秦；烽火将燃，修我甲兵。玉帐森森，貂锦成列；枕戈待旦，天下称雄’。
　　自此两国增兵边关，换防频繁，战事一触即发！
　　楚失江北，是以崇尚北伐，众人皆道，此乃天赐良机！”

　　屋外，一双手掌正贴在门前，刘锦声音铿锵，直达来人耳廓。
　　只听屋内沉声答道：“此乃军国机密，殿下不该与在下言说。”
　　“兄长当真……不知此事？”一字一句，意味深长。
　　元朗失笑：“殿下说笑了，朗不过区区质子，坐困愁城，哪来通天手段，尽知风起云涌？”
　　“是么？”刘锦握拳轻敲脑门，旋即轻笑，双目显出探究之色，道：“不过，正如兄长所言，纵使我与你言说，君坐困愁城，应是无妨。”

　　元朗却不理会这软钉子似的试探，只道：“殿下，我在南朝坐享荣华，没有烦忧。可听闻家国天灾兵乱，心中也未免五味杂陈，惟恐失礼人前，恕在下告退。”
　　避而不谈，竟要送客。

　　“哈哈，兄长留步。”
　　刘锦连忙拦住去路，前倨后恭，纯真诚挚之情，溢于言表。
　　元朗神色莫测，刘锦的礼物着实令他心思浮动，其中用意更是难以忖度，索性以静制动。
　　刘锦抛出如此诱饵，定然不会只为扰乱那一池春水！

　　“明人不说暗话！”刘锦收起嬉笑模样，沉声问道，“元兄当真觉得在我南楚繁华无忧，乐不思蜀么？”
　　元朗挑眉，展袍而坐。
　　榻上有温茶小炉，元朗撩起长袖，拿起茶具施为，缓缓道：“朗于北地常饮酪浆，来南朝才晓得茗汁这达官贵人的雅趣。南人喜爱鱼虾，我却觉得无法与羊肉比美，但正是春兰秋菊各有好处，茗叶熬的汁虽不中喝，长此以往，倒也察觉出细细品味的意趣，可若同时摆上酪浆与茗茶，我还是甘愿做那酪浆的奴仆。”

　　刘锦含笑坐于对面，道：“如今神州纷乱，江山百年几经易手；然而，人的秉性，经年难移。”静待元朗倾注茶汤，举杯慢饮，方道，“追溯上古，凡王与诸侯大会同而盟约，大司寇应亲临监视记载，订立后交给掌管朝廷档案馆库，我今日前来，欲与兄长定盟。”
　　元朗道：“涖其盟书而登之于天府者，乃为邦之大盟约。”

　　“我是南楚皇子，若能称孤道寡，所定盟约，自是‘邦之大盟约’！”
　　“朗不过是北秦质子，羞言王室之后，何以定盟？况且，世间之事，变幻莫测，只要您尚未称孤道寡，那么诸事均有变数。”
　　“世间之事，变幻莫测，我等王室之后，已先人一手，立于世间，万事皆有可能。”
　　“以何为凭？”
　　“缔结盟约之前，自要各显神通，彰显实力，赌一把如何？”
　　“赌？”元朗敛容，“殿下提出要赌，可敢由我来选这对赌的方式。”
　　“有何不敢，愿闻其详。”
　　“便赌殿下的太子之位，能否尘埃落定！”
　　“好！一月为期，便赌这太子之位，实至名归。”

　　刘锦拍案而起，长身而立，伸出手掌。
　　元朗缓缓起身，双掌相合，击掌为约：“一言为定！若殿下能彰显您的器量，在下定当呈现鄙陋的诚意，得以匹配您的德行。”

　　“那是自然，我可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刘锦连连点头，将手策于袖中，心满意足道：“可这件事，还有一点缺憾，做买卖常找靠谱的信人作为仲裁，正如诸侯定盟时的大司寇之职，在场中不就有这么一位！ ”
　　刘锦走到门前，开启门扉。
　　门前，背对明光的英气少年，面容晦涩，带着锋利的眼锋看了过来。
　　刘锦笑容满面：“二弟，可愿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