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阳旧事》林大王

2、牌局

　　吃罢了晚饭，施太太果然提议打牌。
　　“落过雨一转凉，才七点多天就暗了，除了打牌还能做什么？”女主人伸手和搅这牌，在哗哗的响声里笑道。
　　“天不暗的时候我瞧你不也是打得很起劲么？”
　　施先生年轻的时候从二道贩子起家，及至中年有了成功商人该有的一切，包括一幢洋房、一位无所事事的太太、若干关系密切的女性朋友，以及腆出的肚子，黄烁烁的金牙和秃着的圆头。他素来重视形象，特意上百货公司订了一顶高级假发，终日不离地戴着。假发在修饰门面方面非常成功，在金钱上又昂贵得使他禁不住肉痛，于是他总忍不住在别人面前炫耀假发的价格。一来二去，大家都知道施先生的头发是假的，假发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他顶着一头茂密的乌发，效果等于顶了一头的钞票。
　　今天他为了表示对赵静远的重视，决心以本来面目示人。就像他从饭桌上开始强调的：“赵先生是我们自己人。”此刻，他摩挲着光亮的头皮，用行动证实了自己的话。
　　小客厅的灯很亮，和施先生的光头合作一起为大家提供了光明。映薇觉得有趣，面上不觉浮现出笑意。
　　赵静远年纪不大，牌却打得蛮好，一边摸牌一边和施家夫妇闲聊，态度不卑不亢。此刻瞥见映薇的神情，便笑问：“白小姐是抓了什么好牌，这么高兴。”
　　映薇吓了一跳，道：“是上一把太差了，现在看到什么都觉得好。”
　　施太太接口道：“你这孩子，平日读书读傻了，在麻将桌上有的是路去走。倒是赵先生，水平和牌运都跑去您那儿了！”
　　赵静远道：“我也是个闲人。小时候，祖母她们没事也喜欢摸几圈，我在边上看着，也算是从小耳濡目染。”
　　施先生道：“这些渡辰光的小把戏赵先生玩得好，家里的茶庄也照样经营得有声有色，让愚兄我很是佩服啊。”
　　他有意夹带了家乡方言，语气亲昵地将话题往茶叶生意上拐。
　　赵静远半点反感不露，反而出人意料地老实：“只不过是家里传下来的生意，这两年没赶上灾年，运气好继续做着罢了。讲起来，我不过是个守成的乡下人。这几十年来形势变化很大，做生意的方式也和老一辈在的时候不同了。靠着以前的几位掌柜账房，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仰起头望着施先生，他态度诚恳：“此番我到上海，一方面是为了散心，另来也是想开开眼界，见识这文明的新世界。施先生从羡阳到上海，白手起家，阅历比我丰富得多，我反而要向施先生多多讨教才是！”
　　愚兄未料自己不仅得到了承认，而且有更进一步成为老师的架势，笑得涨红了脸孔，收下赵静远的恭维和试探，抚掌道：“不敢不敢，哪天赵先生有空务必去我公司坐坐，咱兄弟俩吃个茶，交流交流。”
　　施太太插嘴嗔笑道：“好端端地打着牌，讲什么学习啊生意的。心思太多，小心输牌！”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明白这次招待收获不可谓不大，于输赢上就没了太多计较。八圈打下来，赵静远成了最大的赢家。施太太自嘲：“牌瘾最重的总是输得最惨。夜深了，我让厨房做了百合莲子羹，百合是从羡阳水路运来的，嫩着呢，大家都喝一碗暖暖身子。王妈！”

　　喝罢了夜宵，赵静远起身告辞。施家夫妇目的均已达到，倒也没强留。
　　牌局散后，映薇知道自己他俩有事商议，主动推说自己累了，怕是还要再叨扰留宿一晚。施太太亲热地挽着她的手道：“说什么客气话！我是把你当自己女儿看的，你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你施先生总是不回来，有你陪我，我是高兴还来不及呢。今天也晚了，你也早点休息，别太用功读书，当心看坏了眼睛！”
　　她斜睨着丈夫，把“总是不回来”拖得又重又长。
　　施先生哈哈笑道：“我的好太太！是我不对，给你作揖道歉好不好？”
　　语毕，他半真半假地抬手弯腰。
　　映薇站在施太太边上，连带受了他这个礼，窘得满脸通红，赶忙低头告退。施太太顺手关上门，笑道：“别折煞了你的老妻罢。今天输给赵静远不少钞票，可是要找你报销的。”顿一顿，“可别想买个钻戒，陪看场戏就打发了我。”
　　施先生嘿嘿笑着，并不在意她的讽刺。
　　好在俩人都一心想和赵静远做成生意，很快就搁置了内部矛盾，就以后的安排复又嘁嘁喳喳讨论了良久。

　　映薇回房很快洗漱完毕，原想熄灯睡觉。但还是惦记白日没看完的故事，遂起身拧开床头的一盏小台灯，继续读起小说。
　　姑娘来到贵族的庄园，但并未见到庄园的主人，这是一幢老旧阴森的建筑，仆从间流传着闹鬼的说法。有一天，她在散步时遇见了从国外归来的男主人。故事开始往爱情的方向发展，姑娘和这位贵族男子两情相悦。她答应了她们的求婚，就在他们前往教堂的路上，却被人拦住，那人自称是男主人前任妻子的妻弟，原来男主人之前不仅结过婚，还亲手把妻子囚禁致死，因为那位无辜的妻子发现了男主人的贵族爵位是通过毒害自己的兄长获得的。姑娘的爱情在那一刻枯萎，她甚至怀疑自己不过是这位贵族的玩物，是借婚姻与家庭粉饰自己的工具。她的骄傲不允许她质问她未来的丈夫，趁换礼服的间隙偷偷逃走了。
　　她逃到一处小镇默默生活了好多年，直到偶然有一天从报上读到那位妻弟因诈骗被抓，才意识到自己或许偏听偏信了他的话。只可惜，那位男主人已在远方的战场去世。
　　映薇一口气看完，才发觉窗外已是晨光微熹。她睡下去时，不免想，若是庄园主人能够一开始就坦诚自己曾经结过婚，若是那位姑娘能够去问一下心上人，那他们或许会有个好的结局了。可这样，这大概又成了个俗套的爱情故事了。
　　好像美满的故事总会稍显无趣，因此没什么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