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阳旧事》林大王

1、偶遇

　　九月中的天气，冷得非常突然。前几日还是光亮亮的大太阳，晨起就飘起了雨，滴笃滴笃一直下到晚上，看完戏散场出来，都没有半点停的意思，秋风也凉丝丝地吹起来。施太太对映薇说：“今天太晚了，你别回去了，跟我回公馆休息吧。”
　　映薇忙道谢，她出门时只带了件半旧的针织外套，洗得发薄，之前在闹哄哄的人堆里脸颊还热得发红，现在周围人四下散得差不多了，冷意便钻过衣料的缝隙一点点贴过来。幸亏颜色是白的，并不显得寒酸。
　　施太太满脸兴致勃勃，显然对刚刚的戏非常满意，她心情很好地开口道：“看了一晚上倒是饿了，回去得让厨房下碗黄鱼馄饨作夜宵——”余光瞥见一个匆匆走过的人影，愣了愣，随即大声打了个招呼：“哎呦，这不是——赵先生！”
　　赵先生被唤得顿住脚步，转身望过来，略想了想，开口道：“施太太。”他大概三十上下，是位高大英俊的男子。
　　“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您”施太太更高兴了，“在上海见到咱们羡阳老乡，真是太巧了。好几年前有幸和我家先生去贵茶庄拜访，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贤伉俪是春天去的，还赞赏了当年的新茶，我记得施太太喜欢喝雪芽”赵先生并未走近，隔着几步耐心和施太太寒暄，“您家的车好像来了，今天太晚，改日我登门拜访。”
　　施太太满腔说辞还没来及说出口，只得遗憾地看了眼自家的车，颇为不舍道：“不敢不敢，您是羡阳名人，理应是我们去拜访您才是。不过这几天托人从羡阳捎了些特产，赵先生若不嫌弃的话，过来尝尝家乡菜，厨子也是从老家带的。明天，明天晚上怎么样？”
　　“乐意之至，我一定按时到访。”
　　施太太未料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不禁笑容满面连说了几声好：“到汇文路上找施公馆便是了！那就，那就回见了！”
　　“回见。”这位赵先生还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立在原地，目送她们上车。映薇全程都颇为尴尬地站在一边，此刻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和他道再见，便笑着冲他微微颔首，心道要是他不回也无妨。未料赵先生也对她微笑着道了句再见。
　　这不是对施太太道别的赠品，因为映薇觉得，他在说的时候似乎多瞧了她两眼。
　　车里的施太太难掩兴奋，对映薇道：“赵静远是羡阳地面上最出名的人物！他家的茶庄出产的茶是顶好的，往前搁个几十几百年，都是贡品！但他命不好，好端端的太太说没就没了，据说生前是个大美人。可惜我娘家外甥女才订了婚，不然倒是可以介绍给他。”
　　映薇沉默地听着，暗想明天施太太说不定留过饭还要打几圈牌，大概会到很晚，若要她作陪的话那又得留宿施公馆了。

　　秋雨绵绵一直下到次日，映薇起惯了早，吃过早饭后回房翻出一本外国小说。近来她常留宿施公馆。开始施太太约她过来玩几日，她还学生气地带了几本书想晚上读着消遣。但施太太消遣的方式主要是看戏和麻将，这两项运动都离不得人。今天施太太出门去捉游冶在外的施先生回来一起和赵静远吃饭，施先生狡兔三窟大隐于市，施太太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映薇倒是难得有空翻开书读了起来。
　　小说是上学期结束，教英文的密斯黄给她考第一的奖励，硬纸封面，印着烫金名字，挺括又美丽。故事讲了一个孤女，被收养的亲戚一家欺负，送进一所寄宿学校念书。那女孩儿并没有被贫穷打倒，也不自卑于自己不出众的外貌，她一直挺直腰杆，骄傲地活着。映薇读得入了迷，不觉已到下午，正看到女孩被有钱的贵族请去当老师，施太太来了。
　　“客人都到了，你下去陪陪。”她倚着门框，板着脸道。施先生是在西餐馆被捉到的，他刚陪他的新欢逛完百货公司，正在你侬我侬地互喂冰淇淋，施太太听到他腆着老脸喊达令，商量晚上一起去看戏。
　　戏肯定不会看了，太太成功带走了先生。可她心里清楚，这个面子是借赵静远的，不是她施太太的。她向来对丈夫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新欢年轻的脸蛋和手上新买的钻戒还是刺激到了她。憋着一路火，她瞧见同样年轻，脸孔同样光洁的映薇，刻薄就像那颗钻扎眼的光，遮也遮不住：“倒真当自己是来做小姐的，也不看看有没有这个命！”
　　映薇低着头，心道这一天总算是来了。几个月来，她兢兢业业地陪施太太看戏打牌，讲话逗趣，做她消遣解闷的小玩伴。坦白讲，她并不擅长此道，打牌时学不会看人脸色，主人夸戏词好，她也只会讷讷地附和。施太太明白她的不机灵，却也看中她的老实，毕竟有施先生这样的男主人，女主人之前捧着玩的几位小友都被他占过便宜，有一位还风光过一阵，险些建立新政分庭抗礼。映薇长得算是清秀，但也寡淡，没事总低着头，柔弱得有些畏缩，既不合施先生的胃口，偶尔还能激起施太太的少许母爱。她大部分时候都对映薇和颜悦色，这样颐气指使是头一回。
　　但映薇时刻记着自己近乎玩伴的身份，施太太对她越温和，她就越不安，明白这虚幻的友爱并不长久，主人一不开心就要原物奉还。施太太并不是个十分好脾气的人，她听见过她大声斥责下人。
　　有了这样的觉悟，此刻倒也不是很难过。
　　“是我疏忽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没能为您分担。”
　　施太太发过了火，此刻瞧着她白净的、未施粉黛的脸，神情柔顺，语气不由放缓道：“是我急了点。刚刚去厨房，连冷菜都没备好，这么重要的事，没一个让我省心的！和我一起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