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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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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晗交待了几句出门,骑马向北。早市才有些生气,稀稀落落的声响卷了昨日的梦境,三三两两带着些微困意。城门刚刚打开,颜晗挤在人流里努力不与人擦搡。卫栒等得有些焦急,又不好说什么,远远看见颜晗的影子,一个翻身上马,急急挥了两下马鞭。
颜晗问:“你要我救什么人?”
卫栒摇头:“能不能不说。”
颜晗点了点头,又问:“他是什么病?”
卫栒道:“没有一个大夫说得出名堂,一个一个的话。我想是她娘胎里带出来的,日积月累,加上她那一门的邪门功夫。”
“邪门……长安……”颜晗蹙着眉头略一沉吟,微微吃惊,“莫不是长安方家的姑娘?”
卫栒脱口而出:“你怎么……”他嗫嚅了小会儿,“确是个女子。”颜晗心想,我怎么猜到?这哪里用得着猜。只是皇帝身边的祭司一族,接近该是不易的,又怎么会和临安兰陵王府扯上关系?
“方家的人,不好接近的呢。”颜晗斜眼睨着卫栒。天色总是亮堂起来,又有些灰蒙蒙的寂寥。卫栒不答反问:“你有多大的把握?”颜晗叹了口气:“不知道。”
并骑行走,山水的影子愈发秀丽起来。两人不走官道,而拣林旁小路,风景倒是独好。颜晗就像是阒静夜里淡淡的一怀月色,没有波澜起伏,没有明暗交错,只有斑驳的疏远宁静。卫栒的马又抢到颜晗之前,无奈颜晗偏是慢条斯理,只得巴巴放慢速度。卫栒忍不住道:“能不能快一点点?”
颜晗淡道:“积久的病,也不用急于一时半刻。早一天晚一日,没什么大不了。”“你说得轻松!”颜晗微微一笑:“这是医理。”
卫栒鼓足了气,塞满肚皮,又瘪了个干净。“她……没有多少时候,你知道什么。”“我确是不知。”卫栒有什么想说,无意间瞥见颜晗眼角的促狭笑意,猛地回头看他。他容颜清澈,温温淡淡,月色一般平淡冲和。
卫栒恍然,他明一句暗一句,原是眼巴巴等着听故事,明问不得,只好旁敲侧击拐弯抹角。“我道你是正儿八经的翩翩公子,原来……”卫栒说不下去了。
颜晗睨着眼问:“你笑什么?”“没有什么。”卫栒的马靠近了些,颜晗微微侧身,又离远了些。天色愈发灰淡,颜晗以袖障目,“呀”了一声,“要下雨了呢。”
卫栒抽了一鞭:“那还不加紧?” 颜晗摇摇头道:“欲速则不达。你怎会不知道?”卫栒紧紧盯了他一眼,挥手一鞭抽在颜晗的马上。本不是自己的,自是毫不留情,马儿吃痛,嘶鸣起来,撒丫子冲。卫栒旋即赶上,披散的头发鼓舞成一面旗帜。仅是一眨眼的工夫,雨就落下来了。
少年好胜的性情由得马蹄践踏,却随尘土越发发扬。飞驰起来,心竟无旁顾。颜晗心知卫栒是有心激他,那又怎么样?似乎也许久不曾这样淋漓尽致撒丫子飞奔一气;也好过淋一场雨弄一身泥泞吧。
卫栒停下来,颜晗也停下,看着他眉间急切。卫栒呼了口气,终是掉转头去,迈了两步。“阿婆,”他叫道,“你回家不?”小路上慢走的阿婆颤颤抬起头来,护着怀中大捆大捆的木柴,含糊嗯了几声。
卫栒原地兜了一圈,扯住缰绳,俯下身来:“阿婆你家在哪里?”她的回答卫栒听不明白,扭头看向颜晗,他坐在马背上,平淡的表情看不出特别,看不出什么意味,眉目映在纤细的落丝里一片氤氲。颜晗下了马,用方言问了几句,淡笑了笑。“来吧。”卫栒将老人扶上自己的马,颜晗对他道:“可抱紧了。”
雨丝不大,可恶的是细密,叫人看得心烦。卫栒在破旧的屋檐底下锁着眉头,这雨什么时候是个完结?什么时候得以看见她?
颜晗走出来,看着雨出神。
“那时遇见她时,也是个氤氲的季节。雨落得没完没了。”“如这乍起的心结。”颜晗淡淡地接了一句,卫栒觉得心中好堵。
“方家的女子,大概幻法巫术多了,剔透得精灵一样。她在雨里站着,举得是蓝白釉纸伞,雨水顺着伞骨连成帘子。她淡淡看着残荷,好像洗涤杂尘,不食人间烟火。无法比拟,难描难绘。我千方百计打探到,原来是长安方家的姑娘。”
颜晗慢慢叹了口气:“方家一代挑选两名皇族祭司,一男一女。如果是继承之选,就没有爱情,也不会嫁娶。”卫栒没有话接上,过了一会儿道:“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阿婆的孙女蹦蹦跳跳端了热水出来,又赧红着脸递给两人。
卫栒接过来,要喝,腾起的热气里不知看见了什么,又僵直不动。“谢谢。”颜晗小心地接来,扫了他一眼,不禁想笑。却见女孩子的脸红得愈发灿烂,好似抹开一卷一卷的胭脂。颜晗顺着她跳闪的眼神去看,看见卫栒直直的目光,嘴角带了些微跳脱的笑意,晕开去,喜人得很。
卫栒道:“你倒有些像个人。”女孩红着脸支支吾吾:“两位公子留下吃个晚饭吧。姥姥准备着哩。”
“不必。”“也好。”卫栒瞪了他一眼,颜晗道:“我不爱淋雨。”女孩子欢天喜地跑去屋去。颜晗跟着进去,被卫栒一把拉住:“我不想浪费时间!”
颜晗猛地抽出衣袖,使劲揉搓,眼帘垂着,没有话,没什么表情。卫栒冷眼看着,终是哼了一声。
这僻壤里的农家也不会奢求有什么美酒佳肴,而家徒四壁也只在这里才找得到。卫栒想是饿极,颜晗却基本上没动过什么。一家只有一老一小,打柴,卖柴,原本一辈子也不会遇见这样富贵的人。他的衣裳缎子,同天边云霞一样,湛蓝得明净而柔和;而他的长发披散,就是最上等的西子绫罗。
冬雨缠绵起来也是恼人。颜晗是真的不愿淋雨,所以一老一小留他们过夜也没有拒绝。颜晗用方言清清淡淡同老人闲聊,卫栒冷冷嘟囔了一句。吴侬软语,珠圆玉润,竟似有质感的触摸。颜晗静静地道:“你用方言骂我,别以为我不懂。”
“侬……”“我听得懂。”颜晗斜眼看了看他,又蹦出一句方言来。卫栒冷声道:“你用方言骂我,却当我不知?”颜晗摇了摇头,淡道:“我只是说,天凉了。”
孙女红扑扑着脸,提了两个大木桶出门。卫栒叫住她:“姑娘这是上哪里去?”“打水呵。”“怎么叫个姑娘家做这累活,”卫栒走上前去,“在哪里,我来。”
孙女同姥姥挤一张床,将最好的房间空出来,不过也只有一床。卫栒道:“只这一夜,我不想再耽搁。”他回头看颜晗:“你站着睡得么?”颜晗找了张凳子搁在窗前,“我便这么睡吧。”
卫栒道:“都是男人,你忌讳什么?”颜晗只把背影留给他。洞庭月,卫栒看他的背,才觉出他原是这样的瘦,月色一样单薄。他不禁一笑:“南月王还真是尊贵得很。”
“你知道什么。”“我确是不知。”颜晗转过脸,知道他是不肯吃亏,可一时答也不上什么。看见卫栒眨了一下眼勉强忍住了笑,颜晗于是道:“我哪里比得上方家的女子尊贵。”
夜风吹进来,有冬雨的冰凉味道,隐约还能看到昏黄的幽思,细细密密,细细密密,一地的叹息。荷叶生时春恨起,荷叶枯时秋恨成。他是有意把话题绕回去,卫栒何尝不明白,只是有个身影幽幽幽幽,悠悠悠悠,青云衣兮白霓裳。
“我日日登门,她不肯见我。后来递了张洒金纸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想她想说的大概是,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我于是旁晚时分在乐游原上等她,等来的却是方徊。”
颜晗看着他,终于把故事连起来,临安兰陵王,同白涯大祭司在长安乐游原上一战三日,等人们回过神来,赶去观看,已是散了。没听说什么缘由,多少年前?七八年,八九年了吧。当初新晋的兰陵王少年风雅,意气风发,算而今,白衣仍是,颜色却已搓洗无数回。
颜晗若有所思:“方氏一族擅长的是幻法巫术,很难讨得到便宜。”卫栒还记得当时,那人虽字白涯,却是一身漆黑,眼神肃杀,嘴角凛冽。“不错,我……”卫栒猛地醒悟,这小子又来套话。“我纵不能赢他,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若不是念在他是青河的哥哥,我也不会留手三分。”
颜晗点点头:“他定是告诫你,不得再接近自家妹妹。”原来西子湖水思之念之,萦之绕之的牡丹是长在方家最深的那株,打一出生就注定了祭司的命运。方青河呵。
卫栒躺在床上,以臂遮脸。具体的情节一时半会竟记不起来。断断续续才有了些轮廓。“我给方徊一封信,转不转交由他。我告诉青河,这一生,绝不轻言放弃。明年踏青时分,一定来找她。”
颜晗道:“也是,疗养半年,应该可以痊愈。”
颜晗一向起得早,睁开眼来,卫栒的白衣已竖在眼前。他理了衣衫,找来纸笔,写了一帖药方,搁在桌上,卫栒瞟了两眼。“那阿婆有什么病?”“年纪一大,终归是毛病多了。”卫栒掏了些银两压在上面,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