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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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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得也不利索,稀稀拉拉。颜晗最不喜欢这样犹豫不决的天色,要么下个痛痛快快,要么干净得清清朗朗。卫栒赶上颜晗:“你倒是比我还急。”颜晗道:“看这天色又有雨,天黑前赶到前头小镇,明日傍晚就可以渡江了。”
卫栒大喜:“真的?”再不多说。一白一蓝,端的衣袂飞舞,卫栒就像是冲天而去的一股清风,而颜晗却像零落的枯叶翩跹,叫人看着忍不住心有戚戚。颜晗看了时日,大概是申时了,道旁零零散散农户人家,炊烟已起。
“饿了呢。”他停下来。卫栒冲了几步,兜转马头:“饿这一顿有什么大不了。”颜晗道:“我又不是仙人,哪能不食人间烟火。”卫栒没放过他脸上一纵即逝的笑意,自己却笑不出来。“她在雨里站着……好像洗涤杂尘,不食人间烟火”,青河就是偶莅人间的仙子,一伸手,她已在天外。
青河青河,初相逢,你笑容轻灵,红晕如同朝霞的颜色,为何偏偏你是方家的女子,我又满身家门累赘?
颜晗解开马后侧的包裹,取了干粮递给卫栒。卫栒哑然,半天才道:“你还真是细心。”天黑的时候,果真看见一个小镇颇有生气。卫栒想要找客栈投宿,颜晗却牵着马走泥泞小道,寻了处破旧无用的老庙。卫栒想想,也便明白了。“你这样担心叫人知道我同你有来往,当初也不用答应。”卫栒不以为然,“洞庭月,竟是这样胆小怕事,亏世人把你我并提。”
颜晗用寡淡的眼神瞅他,笑容凉薄。“我身后偌大家门,不比得有人潇洒风流,敢爱敢恨。”卫栒冷笑:“你这是讥讽我不顾家门,任意妄为么?若是可以,我情愿不做这劳什子兰陵王,天地间任我逍遥快活!”
颜晗抬起头,生起的火苗倏忽跳将起来,映着他一脸水墨般的眉目。他已取出丝织披风披上,遮了头发,抱膝坐在火堆旁。柴枝噼里啪啦响,夜里格外清晰。也就在这时间,不消停的雨丝又开始缠缠绵绵,把远山近木搅和成一片模糊纠葛。颜晗喃喃道:“我若是……”
没有话,只好沉默。彼此都觉得莫名的逼仄,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抱头冲进来,拎了大包东西,掸掸雨,转身怔了一下,尴尬得笑笑。可外头实在是冷,近处避雨的也只有这里。“两位只当不见我,打扰了打扰了。”他识趣地离得远一些。
卫栒看见他的笑容,扭头看看颜晗,恍然大悟,一时哭笑不得。他上下打量此时的颜晗,不由低笑。颜晗倏地站起,扯掉披风。书生撞上他的眼神,吓了一大跳,定睛细看,讶然:“原来是个公子……”他看看两人,又看了看,“哦”了一声笑得牵强:“原来是……”
卫栒在少年眼中看出什么很不是滋味的笑意,慢慢有所明白。眼前那道蓝光,恍惚得捉摸不定,却有凛冽杀气堪堪撕痛脸颊。卫栒吃了一惊:“做甚?”霍然起身拦在颜晗跟前。
颜晗淡淡道:“让开。”卫栒沙声道:“原来你颜嘉木这样随性杀人,是我一直想错了。”颜晗厉声道:“他笑我断袖之癖,我缘何杀不得!”卫栒怔住了。这是第一次听见人淡如菊的颜嘉木用急厉的口气说话,第一次看见平淡冲和的颜嘉木有这样凌厉的表情。
颜晗右手才起,卫栒已左手兰花。颜晗冷笑:“也好,看看是你的沾花指厉害,还是我的萼兰剑强些。”
他做了一个起势,书生又惊又喜:“呀,你们是江湖人!好生厉害!”
卫栒好气又好笑:“你个愣头青,道声歉也就算了吧。”他是向着颜晗说,书生却听了个错,忙道:“不用不用,打打杀杀才是江湖人。只别真杀我才好!如今书上不写才子佳人啦,尽是断袖之癖,我以为也叫我撞上了。”颜晗看他一眼,卫栒也忍不住回过头去:“你个小书生。”他笑着摇摇头,又对颜晗道:“你也不用忍着,想笑便笑吧。”颜晗白他一眼,背过身去坐下。
卫栒也坐下来,自言自语:“开开玩笑有什么打紧。”颜晗不予理睬。卫栒又道:“大概有什么故事,藏着掩着,不叫人知晓。”颜晗不吭声。“要不就是真的说中了,不然这样反应激动。”颜晗抱膝而坐,把头埋下。卫栒无声叹了口气,觉得真是挫败。
那书生却巴巴凑上来:“小弟姓叶,单名一个徐。不知两位尊姓大名?”卫栒有心逗他,一本正经道:“我姓卫,这是我弟弟。”偷眼看颜晗,依旧没个反应。书生抱拳道:“啊,原来是卫大侠,久仰久仰。”
“咦,你听闻过我什么事?”书生尴尬得说不上来,只好道:“江湖人都如此招呼的。”
卫栒想了想问:“你这样向往江湖?”叶徐一个劲点头:“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好生潇洒痛快的。”卫栒笑了。倚剑桥头,鲜衣怒马,刚出江湖时候,他也这样想,后来才明白只是书上这样写而已。人前风光人后寂寞,生在豪门也就这样注定。能够肆无忌惮热热辣辣活一场,大概只有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所寄托,了无牵挂。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卫栒声音低,叶徐也压根没有听到。“生在江湖,痛痛快快干一场,轰轰列列爱一回,大哥,是不是这样?”卫栒声音一顿。
“若是那女子剔透得精灵一样,不食人间烟火,那便更好。”颜晗转过脸来淡笑道。叶徐兴奋起来:“镇里人都说,江湖上的女子都同神仙一样,果真这样么?”颜晗道:“问他吧,他再清楚不过。”
叶徐一脸亢奋望向卫栒。颜晗道:“春时乐游原上,风景一定美妙。”
卫栒换了一个坐姿,慢慢笑了笑:“你不就想知道我的故事么,也不必拐弯抹角。爱就是爱了,我犯不着藏着掩着怕人知道。”
其木欣欣,其草熏熏。莺歌燕转。
“我疗养小半年,好得差不多了,却又伤在自家人手里。母亲知道我爱上方家的女子,大打出手也不叫我出门。”
叶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什么意思?”颜晗瞪了他一眼:“闭嘴。”
“后来还是我的丫鬟偷偷放我出来。我拼死拼活赶到乐游原,仍是晚了两日。一身是伤,还满脸风尘,那般模样落魄,也认不出我是谁吧。”少年爱美,往着镜子一照,脸色苍白,吓死人。可这般全是为她,想着也不觉委屈。如果那时,她真的紫衣翩然,踏青而来,笑容清和,细声曼语,该多好。
“可惜她却爽了约。来的不是她,是另一个跳脱的丫头,拿的是她的回信。那丫头,”卫栒想起个模样来,“见面上上下下打量,问,这就是所谓西子风?我还是洞庭月哩!”
颜晗道:“你一身落魄,她却鲜衣光彩,这便是差别,也难怪这样比较。”
卫栒很不高兴,女孩嚣张跋扈得理不饶人。针尖对麦芒,她硬是不把回信给他。卫栒恼了,可大丈夫焉能和女子动手?何况他也动不起手来。“给我!”“不给!”“你是她什么人?”“你是她什么人!”那是牙尖嘴利的小妖精,恨得牙痒痒也无可奈何。
“女孩子,哄哄求求也就好了。”
卫栒瞪着颜晗:“我岂会轻易求人!”颜晗点头道:“要求也只求强过你千倍百倍的。”卫栒任他得意,断断续续地道:“僵了两天,我才知道,她是病了。听那丫头说,咳嗽,又吐血,脸色苍白,可怕得很。”
颜晗沉吟:“像是痨病。”卫栒真的恼了:“我说话你别插嘴!”
女孩道:“青河姐姐不可以随便出门,方家的人也不信医理,你若是为她好,不如替她寻方药贴来。何苦在这里闹事,惹得她担忧!”卫栒说不过她,也不敢认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她哼哼两声,睨起眼来:“丫头片子也知道,爱一个人就不该伤她身边的人。”卫栒“哦”了一声,“原来是为方徊报不平。他是首席大祭司,终身不论婚娶。”丫头涨红了脸,冷笑:“青河姐姐何尝不是!”大眼瞪小眼。
“……她把信笺一塞掉头走人。薛涛笺,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雨似乎下得急了,扰人清梦。也看不见月色,只有火光有气无力。叶徐喃喃道:“好可爱的丫头。”卫栒似乎没有听见。“我留了信给青河约在明年此时。然后跑到洛阳,找神医洛阳。洛阳说像是痨病吧,可没个人又叫我怎么看。”
颜晗道:“我说了……”“闭嘴!”卫栒埋下头,“这不是好处理的病,何况方氏与蛊幻为伍,本来就不同常人。他叫我把青河带去,我何尝不想呢?”我何尝不想呢?可她是深闺里的仙子,注定了祭坛上寄此一生。草木零落秋风起,秋风罢时草木生。
“自然是没得医。”颜晗幽幽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为谁忧愁为谁伤。他又叹了一声:“好吧,我不多嘴就是了。”
“洛阳医不得青河,倒是替我疗伤。他曾立誓今生绝不踏出洛阳城,我也不得强人所难。”
叶徐一拍大腿:“阿母!竟将这个给忘记了!”慌忙把包裹解开,散放了药包在火边烘。“这是镇里好不容易求来的,阿母还等着,不能湿了。”
卫栒收回神,静了一下。“你既然这样向往江湖,为何不弃文从武?”叶徐道:“阿母想着我考个状元,光耀祖宗哩。”他说话的时候笑盈盈,没见委屈没见遗憾。那种热辣的滋味是心底的美好,而身边的实在恐怕才是真真在意的,只是这小书生自己未曾察觉。卫栒看出来了,颜晗也看出来了,忽然腾起一个念头:他这样,只是向往而不追求,是否也少些错过?
颜晗用下巴示意:“坐过来近点火吧。”叶徐认认真真看看他,看见颜晗寡淡的眼神也就不再犹豫,一屁股挪过来,不住道:“多谢卫二哥,多谢卫二哥。”
颜晗冷厉扫他一眼,终是没有说话。卫栒不知在想些什么,静了一会儿说不上其他。小书生觉得困了,靠着火堆慢慢打起呼噜,颜晗在这时缓缓站起身。
“算了吧。”卫栒忽的开口,抬眼看着他,“他不过是个书生,能怎么样呢?”颜晗表情幽淡,口吻清冷:“你当他的面叫我的名字,也不能怪我。”
卫栒冷笑:“即便引得朝廷猜忌又怎么样?大不了不姓了这个‘卫’,天南地北流浪去,总不至于牵累到谁吧。”他一顿,“若是你有把握在他醒前赢我,那我也无话可说。”
颜晗冷飕飕的眼神不动不动,睨着卫栒一言不发。哪有这么简单的,颜晗淡淡心想,这个兰陵王想来只是继承了代代相传的爵位,却从未在官场行走过一回,真是笨死了。可这嫉妒又打哪里来?
“还是你仍忌恨他笑话你,只是寻个理由。”
“闭嘴!”颜晗沙声低喝,嘴唇都要咬出血来。他慢慢坐下来,闭目一句话也不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