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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失双亲 ...

  •   一叶落而知秋。

      玲珑呆呆的看着眼前飘落的枯叶,一身白衣被风扬起,仿佛整个人都要飞了似的。好一会儿,她似有若无的轻叹了口气,拿好食篮,转身进了冯十七的院子。

      院子里很安静,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死气沉沉。她连门也没敲,直接推开进了书房,十七持本书伏在案上读着,连头都没抬一下,置若罔闻。

      玲珑也不叫他,自顾自的在榻桌上摆好三四样点心小菜,将暖盅内的热粥倒进碗里。

      “呵……咳……咳,咳……”他猛地咳起来,止也止不住,俊脸通红。

      玲珑神色一暗,轻轻蹙起眉尖,眼睛雾蒙蒙的,一边麻利的倒了杯热的桂圆姜枣茶递给他喝,一边轻拍着他的背顺气。

      “过来吃东西,我熬了杏仁川贝粥,还做了鲜肉松酥夹和黄鱼饺,都是健脾补气养虚的,你总不正经吃东西,这病什么时候能好!”

      “呵…… 我没事,不过是受了些风寒,这会儿不大吃的下东西,你先放着吧。” 他脸色不好,苍白憔悴,两颊微陷,眼下淡青,虽然咳嗽不断,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柔。

      玲珑恼起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仍在地上,怒道:“没事个屁!从早咳到晚,肺都快咳出来了!你看你现在瘦的,你自己摸摸还剩几两肉,脱了这身衣服,你硌手不硌?!你睡觉硌床板不硌?!”

      百年难遇她这般粗鲁,十七一愣,任由她发狠的拖拽自己到食案前,塞进调羹。 “我吃就是了,莫生气!至于这话都说出口,大哥听见了又要唠叨你。”

      “我就是山上疯长的野丫头,比不得顾家的千金闺秀们!他再唠叨我也这样,何况他才没这闲功夫理我。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她大哥东阳月初终究是和顾家定了亲,不过对象从顾大姑娘换成了顾家庶出的二姑娘,更奇的是这桩婚事是东阳自己主动要求的。两家大人自然乐见其成,但由于以前和另外两位姓顾的积怨甚深,玲珑对这个素未蒙面却已让她哥神魂颠倒的顾二姑娘并没有多少好感。

      “傻女子。”

      “你快吃,一会儿凉了!要全部吃完,不许剩!”

      十七无奈点头,默默的吃。

      玲珑坐在对面看他,不发一语,心神恍惚的想起那日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吃早饭时的情形,突然觉得眼睛被他身上的白刺得生疼生疼,忍不住悄然落下泪来。

      “好好的,哭什么?!我这不是都吃完了,来,笑笑。” 他忽见她哭,嘴角轻扬,用衣袖替她擦脸。

      玲珑看着他浅笑,泪水流的越发厉害。

      不对,不该是这样!他不是冯十七,真的冯十七不该是这样的神情!都是骗人的,带着面具封了心的骗子,大骗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更怨他还是更心疼他,总之她坐不住看不下去了。

      玲珑猛地挥开他的手,连带扫落案上的碟碗,叮铃咣啷碎了一地,声响异常刺耳。她蹿到他身前,双手紧抓着他洁白的衣领嘶喊:“笑?!为什么笑?!怎么笑啊!你不疼吗?你不难受吗?你哭好不好?!我求你哭好不好?!你能不能不这样?!你能不能不戴面具?你…… 能不能…… 至少在我面前…… 想哭就哭啊……”

      十七看着她,目光却好像是空的,面色和睦,浅笑依然,只是握着玲珑双肩的手因用力而发白,“干嘛要哭呢?他们要我快乐的活着,我得笑!他们两个作伴一起走,我放心,我该笑! 曹彬被贬我爹被追封,我要笑!而我终生不参军枉送性命,我不是更当笑嘛,怎能哭呢?!” 他笑的理由用鬼魅般的声音道出只剩一片悲凉。

      “胡扯!胡扯!狗屁不通!我不管他们,你高兴吗?!你很快乐?骗鬼吧!我不信你不难受!” 她吼着,猛然向前,张开一口白牙朝着他的颈窝发狠咬下,直到散出血腥气,点滴殷红染了衣。

      “疼吗?疼吗?疼吗……”她松开,活似吃人的鬼张着血盆大口不停追问着被害人感受,虐了他的身还要虐他的心。

      十七再也坚持不下去,他使力拽她入怀,一手死死的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被咬烂的颈窝,痛感刺激着他的神经,“疼!”

      他,终于有了理由不再平静的微笑。

      腰快被他的胳膊勒断,玲珑听着耳边渐重的呼吸和抽噎声,“啪”的一声,心里的弦真的断了,她开始嚎啕大哭,尖厉的声音掩盖了那喑哑的不轻弹的哀伤。

      这个夏天的记忆是那么鲜明。不,不止夏天,还有春天,还有以前的每一刻时光。可眨了个眼,就全变了,物是人非烟消云散家破人亡永不能再见,战争引出了这个他一生都无法挥去的梦魇,爹死娘相随!

      那天,听完玲珑含糊的暗示,十七问明王涂之,毅然决然的去了北边前线。他赶到涿州时,曹彬占据涿州仅旬余的十万大军便迫于粮草不济已经退兵至白沟,天子传令止行,严令其缘白沟河趋新城与米信部会合,养精蓄锐,待中西两路会师,再北进取幽州。

      然而曹彬率军抵新城后,求功心切,未及中西路会师便又孤军冒进,攻往涿州。当时值正酷暑,又遭耶律休哥昼出精锐虚张声势,夜遣轻骑袭扰,沿途阻击不断,宋军推进艰难迟缓,当再次抵达涿州时,士兵早已疲乏不堪。

      而此时,辽萧太后已率军进抵涿州东,与耶律休哥形成对宋军钳击之势。曹彬见势不利,引军冒雨南撤,耶律休哥率精骑驰追,五月初三晚,于岐沟关外突然出击,大败宋军,曹彬领溃军逃至拒马河,连夜抢涉,慌乱中人马相踏,伤亡甚众。残部退至易州东面沙河宿营,却又被追击,风闻辽兵追至,士兵惊溃,争渡沙河,被杀溺死者过半,只少数余众奔往高阳,大军崩溃惨败。

      起初,十七在路上顺手料理了几拨辽军暗部,没觉出形势有多紧张严峻。他寻到冯靖尧的队伍后,并未贸然入营相见,而是默默守望,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赶来的理由和心理,为了一个模糊的预言?其实他爹比他更清楚将要面对的战况!冯靖尧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这场北伐,但是军令如山,他改变不了便要尽力拼搏;在新城时,他几次三番力劝曹彬不要贸然进军,无奈主将和多数部众一心贪功,而他无权也无力阻止,唯有管好自己的一部。

      十七不愿父亲因他多添忧虑,更恐因此扰乱军心,他只想在危难时刻帮把手。他自幼熟读兵法武艺出众却从没上过战场,当岐沟关外两军厮杀真正开始时,修罗地狱般的场景彻底把他震蒙了,可军人的血脉让他沸腾而没有退缩,他使出冯家枪奋力杀敌,他爹看见他时眼里的欣慰多过意外。

      上阵不离父子兵,这是他们父子第一次联手,也是最后一次。而冯靖尧用生命给儿子上了最后一课,责任担当。

      退至拒马河时,冯靖尧几次受伤的身体已到了极限,十七和部下几次催他过河,他都没动,坚持指挥自己的士兵全部渡河后才肯撤。此一役,虽然兵荒马乱死伤者众,但冯靖尧一部却因他训练部署指挥得当,几乎全身而退伤亡最小。

      退到沙河宿营时,又添新伤的冯靖尧已是油尽灯枯气若游丝,十七翻出王涂之用玲珑血配的药勉强保住他性命。然而忽闻辽军追至,十七只剩惨笑,觉得真是要世界末日了,也不知他们爷俩还有没有命回家见娘亲。

      危急关头,几个黑衣男子从天而降,主动协助十七护送冯靖尧。十七之前几次觉得有人暗中助他,此番都是不太惊讶,但不管怎么询问,他们都只透露是主公吩咐尽全力保冯家父子平安,其他信息再不肯多说。不管主公是谁,十七从心眼里谢谢他。他将已经伤重昏迷的冯靖尧托付给他们,自己却为了父亲的责任,随他爹的副将一起上前指挥撤退与敌厮杀。

      高阳城里军医几乎已经断定了冯靖尧死亡,但也许是那粒保命的药丸维系着他最后一口气,等着儿子带他回家。

      返程的路上,冯靖尧一次都没有睁开过眼,直到进了家门,妻子颤抖的手抚上他的脸,他方浅笑着醒来,眼里是浓浓的眷恋。

      那晚,十七的爹娘单独呆在屋里,烛火亮了整夜。

      次日清晨,在门外守了整宿的十七领着似懂非懂的冯飞薖进屋时,他爹安静的睡在他娘的怀里,嘴角还在浅笑。

      而他娘,冯苏绿萝很平静,一边轻抚着他爹的鬓发,对他说:“你爹很为你骄傲!娘也是,从今起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咱们冯家靠你了!好孩子,要坚强,给弟弟做个好榜样。长兄为父,往后你要好好教养他。”

      她拥抱他们兄弟,又对他说:“十七啊,你能答应娘永远不入宋军吗?娘不想你们枉送性命,这宋朝的武将神仙也当不好!娘只想你们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好好待自己,永远别让爱你们的人伤心…… 你爹累了一辈子,让他在我身边多睡一会儿吧!娘舍不得和他分开。”

      整整一天,她不让人动冯靖尧,时刻守着。大家怕她想不开,几次来看,她的确悲伤憔悴,但很清醒平静的和每一个人说话,甚至拜托他们日后多多关照他们兄弟。

      最后,她和玲珑说:“替娘好好照顾十七,只有你能让他开心的。将来二小子大了,你也给他讨个能陪着他、让他开心的姑娘。”

      太阳再次升起时,十七的娘躺在十七的爹怀里,也浅笑着睡去,两人双手交握十指纠缠,异常的满足安详。

      师傅说,她不是有意自寻短剑而亡。她真的是因为放不下舍不得深爱的男人孤零零的上路,于是原本就病弱的身体按着自己的心放弃了生的意志,碧落黄泉的只能跟着他。

      从那时起,十七就没掉过一滴眼泪,他平静坚强有条不紊的处理后事,按照他爹娘的遗愿将他们合葬在云台山上。

      然后,他平静的接受朝廷追冯靖尧宣正大夫,赙三万石,录其为修武郎等抚恤,但以守孝三年且身有疾拒绝受遣实差入军。他的生活几乎和原来一样,每日照常处理家中营生事物,照常看书,甚至照常微笑,一切太正常了。

      而冯飞薖,因不放心他们兄弟,汀兰按照绿萝临终前的嘱托,大多数时间以义母身份将他带着身边亲自照料教养,吩咐玲珑和东阳多陪十七。

      其实不用她说,她们兄妹也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守着他。当日十七走的匆忙,东阳因省试之故没来得及与他同往,深深自责。而玲珑一会儿恨自己干吗不早点才告诉她,一会儿恼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他,一会儿怪自己的血为何救不回他爹的性命,甚至一会儿怨自己为什么能预见而不能改变一切。

      别人看着十七正常的生活赞他坚强,她却只能看见他的不正常。

      他留在家处理可管可不管的杂事生意,却坚持不愿回云台山,即使韩夫人因绿萝的逝去病倒,他也不回,她知道他其实是害怕面对两座他叫爹娘的新坟。

      他缩在书房看书,不让任何人在身边服侍,甚至不愿让人进他的院门,只一个人呆着。她不理,只管硬闯,却每每看见他拿倒了书发呆。她还知道他依旧在晚上不眠不休的看兵法、研究他爹出征前研究的战略图,早晨独自发疯般使劲练枪法。

      她知道他放不下,什么都在心里压着!她看他一日比一日消瘦,在战场上淋了雨带回的伤,怎么调治都不见好,咳嗽不停,食不下咽,只因气郁难消。

      她这一口咬的他流血,自己的心又何尝不疼痛滴血?!但唯有流了血流了泪,他和她才会不那么疼啊。

      “他不该走的!不该的,他原本不用走的……为何主将如此无能还活着?!为何朝堂上那个昏君不能审时度势明察秋毫?!…… 为何我娘也舍得我们两个不管不顾 …… 为何我什么都救不回做不了……” 他在她的泣声中一遍一遍的呢喃反问。

      而她答不了他,只能紧紧的抱他,哽咽着一遍一遍的安慰保证:“你还有我,有飞薖,有师傅,有大哥…… 我爹娘也是你的爹娘…… 我陪着你,永远都陪着你,陪到你烦我了不需要我了,好不好…… 我们都陪着你,你有家的,你有家……”

      她趴在他的颈间,看不见他的眼泪,只瞧着有他的血,鲜红鲜红,带了无尽的哀伤从他身上不断溢出,渗进她的心里,烫的她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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