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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彩云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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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历史按照自己的轨迹在前进,个人的意愿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
雍熙三年春正月二十,知雄州贺令图等终于正式上表请伐契丹,取燕、蓟故地。皇上不辨真伪,不顾参知政事李至的反对,不同宰相商量,亦不顾粮草、军械缺乏、北伐准备不足、开战胜算不多的实际情况,欣然允之,执意立即决定对辽用兵。
二十一日,皇帝部署东路以天平军节度使曹彬为幽州道行营前军马步水陆都部署,河阳三城节度使崔彦进为副,率兵十余万,由地形平坦开阔的雄、霸地区北进,趋固安、涿州;另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彰化军节度使米信为西北道都部署,沙州观察使杜彦圭为副,率一部兵力经新城并趋涿州;中路以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静难军节度使田重进为定州路都部署,率数万兵自定州北趋飞狐,攻取蔚州。二月十三日,西路又任命检校太师、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为云、应、朔等州都部署,云州观察使杨业为副都部署,率军自代州越恒山出雁门关,攻取寰、朔、应、云诸州。
兵分三路,再次大举北伐。
冯靖尧一走,家中气氛顿时冷清下来,绿萝时常发呆走神,神情恍惚。十七不放心母亲,主动留下照顾。此时,玲珑经过多年调养,身子已经大好,不需要日日泡泉吃药,便也闹着要留在家里,加之韩夫人有心陪陪绿萝,王涂之见状,索性让所有人全部住下。老头平日里倒也不觉得无聊,除了关注战事,另一大乐子就是和玲珑一起把倒霉的杨俊当小白老鼠用来钻研新药。十七近年来也逐渐接手家里的一应事务和生意,好在他家的比不得张家的复杂,做起来游刃有余,闲时就教玲珑练冯家枪。
没错,是冯家枪。
冯靖尧在出征前的饯别宴上,突然要玲珑端茶向他们夫妇磕头行礼,从此就改口叫爹娘。但这个礼行的很奇怪,行的不是认干亲的礼节,称呼也不是和东阳一样叫干爹干娘;更不是过继子嗣的礼节,虽称呼爹娘,可不用改姓入冯家子女排行家谱,甚至行礼过后,他们夫妇回赠的礼物也不和常理,不是长命锁和碗筷,而是由绿萝给了一支玉镯,冯靖尧送了一杆枪。
这个礼行的多少有些像新媳妇见公婆,但当然也不是。别说新郎是没影的事,连未婚夫一说都不知能不能作准,因为除了那天与绿萝的一段对话和两支别有含义的金钗,玲珑没见过媒人、定帖、彩礼等等正式的六礼事项。
大人间有什么协定,她不知道,别人也没在她面前提起。这种事,就算她脸皮再厚,也不可能亲自去问同为当事人的十七。总之很困惑,但她心中并不在意计较,不管什么身份,十七就是十七,是永远会对自己好的,也是自己心甘情愿对他一辈子好的人。
她迷迷糊糊的按指示行完礼,接过玉镯和枪,蓦然看见众人脸上别有深意的笑容,心中一愣,不禁问道:“不知这两样礼物可有特别含意?”
绿萝只笑着含糊作答:“这难离镯和繁弱枪都是我们的家传之物,历来传女不传儿,传媳不传子,现在给你,倒是最合适不过的。”
冯靖尧很是高兴的接口道:“对对,这杆八宝金丝藕莲软藤枪,以家母小字繁弱为名,乃是她生前所用,枪身轻巧柔韧,能曲能直,更能盘绕收藏方便携带,是世间少见的适合女子使用的宝枪。此枪自有一套特殊用法,可与冯家男子所使枪法配合,可惜咱家以前并没有会武功又合身份的女子,如今连着枪谱一并给你,实在恰当不过,免得它就此闲置,黯淡蒙尘。禾儿有空定要好好练习,不懂的地方只管问十七,千万莫要叫它失传。”
无论如何,这两样礼物,的确是世间罕见的宝贝,玲珑是极喜欢的,没事就摩挲把玩,连带练功都格外起劲,枪法进步神速。十七时常打趣她,这一次可真的是“左揽繁弱,右接忘归”了,兵器之精良,武者不能及,若只用来狩猎鸟兽,已可称霸山中!这种装备如此用途,不知道要气死多少英雄好汉。
繁弱枪,玲珑尚能欣然受之,毕竟如冯靖尧所说,会武功的女子只有她一个,既然称他们为爹娘,枪与枪法授予自己倒是个好的传承。而那难离,乃是整块碧玉所雕,样式为当朝少见的贵妃镯,外圆内扁,巧夺天工,通体晶莹油润,流耀含光,镯子均匀分为两色,一半深翠,一半浅绿,交合处色泽渐融过渡,浑然天成,更奇在此玉镯触手生温,佩戴起来周身暖和舒畅,于玲珑阴寒的体质是再好不过的饰品,故而自绿萝亲手给她戴上后,就再也没摘下过,连沐浴睡觉都戴着。她看的出这玉镯太过珍贵,价值倾城,若无特殊含义,就这样轻易送给自己,令她心里始终忐忑。
忆起当日十七乍见他娘送自己难离镯时的表情,玲珑料定他必然知道其中缘由,私下独处时,她几次三番的绕着圈子追问十七,他都只笑笑说:“给了你,自然因为你值得,好好戴着便是啦,想那么多作甚!” 四两拨千斤的搪塞过去,就是不肯透露详情,令她十分气结。
日子一晃到了三月,已是春暖大地,繁花似锦的时节。不知王涂之用了什么法子,其间不断有战报在第一时间传到手中,这让玲珑觉的老头儿又多了一层神秘感,不单单只是一个世外隐者。
前线最新传来的消息,宋军已经开始全面发动进攻。宋军的战略意图是三路齐发,以东路军自雄、霸地区实施佯动,声言进取幽州,持重缓行,吸引辽军主力于幽州以南,使其无暇西顾,保障中、西两路攻取山后诸州,尔后三路会攻幽州。
辽太后萧绰闻讯,决定以骑兵之长和平坦广阔的有利地形,集中主力,先破宋东路军,再移师逐个击破。遂部署南京留守耶律休哥率部先趋涿州阻击,继以东京留守耶律抹只率军驰援幽州;圣宗率精骑数万进抵驼罗口应援;同时,以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为山西兵马都统,率军进援山后,阻击宋中、西两路军东进;又命令林牙勤德守平州海岸,以防宋军由海上袭击侧后。
三月初五,曹彬与契丹军在固安南交战,攻克其城。
初九,田重进在飞狐作战,又攻破契丹军。潘美从西陉进入,与契丹军相遇,追至寰州,攻破契丹军,契丹刺史赵彦辛献城投降。
十三日,曹彬攻克涿州。潘美围攻朔州,契丹节度副使赵希赞以城来降。
十五日,田重进在飞狐北作战,俘获契丹西南面招安使大鹏、康州刺史马頵、马军指挥使何万通。
十七日,曹彬在涿州南打败契丹军,杀死其相贺斯。
十九日,潘美军队进至应州,契丹节度副使艾正、观察判官宋雄以城来降。
二十三日,田重进攻飞狐,契丹守将吕行德、张继从、刘知进等举城投降,以其县为飞狐军。
二十八日,进围灵丘,其守将穆超以城降。
不断传回的捷报让朝廷上下欢呼雀跃 ,仿佛大局已定,燕云十六州已是囊中之物,汉唐盛世重现。家中众人兴致也都很高,从张建安到东阳、十七各个都松一口气,连称这仗打得似乎比预计中的漂亮,但愿可以尽快鸣金收兵,全胜归来。唯有玲珑和王涂之随着时间的流失,心中担忧更重,战场上瞬息万变,真正的腥风血雨还没到来。
“噹”十七横枪挡开面前玲珑甩歪的枪尖,倒退一步,开口叫道:“禾苗!你要谋杀亲…..嗯,呵……要取我命啊。心神恍惚的,想什么呢?”
“啊,啊……伤着没?我不是故意的。”
“你那点功夫差远了,若能伤到我,你也出师啦。要是累了,今日就到这里,先不练了。”
“哦。”玲珑收了枪,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晃到一旁的石阶上,席地坐下。
“起来。地上凉。” 十七拖着她回到屋中,倒了杯温热的桂圆姜枣茶给她,因玲珑身体的缘故,这些年他已经习惯性的在房里备上给她驱寒补血的甜饮,“说吧,你最近怎么了?成日里魂不守舍,精神脸色也难看的很。”
玲珑手握着茶杯发呆,半晌,抬起头,眼神迷茫凄楚,幽幽轻叹:“十七哥,……你……哎……云姐姐她……我能感觉出……大概就是这几天了……”
十七心中一顿,默默走到她身前,轻抚她的头发,早已预见的悲剧终究还是要发生。看她把脸埋进自己怀里,闷闷的呼吸抽噎,整个肩膀都在颤抖,揽在他腰上的细臂竟然让自己感到生疼。
他没有语言能安慰她,生离死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谁又能陪谁一辈子呢,要长大总会面对的。她其实做的很好,至少在无法挽回时,很努力的让自己坚强接受。
四月初三,汴梁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玲珑终于作别了那个名叫云溶溶的美好女子,毫无征兆的,她在梦中再也找不到那扇门进不到那个奇异的世界,一切就这样轻轻的走了,正如轻轻的来,仿佛过往种种真的只是黄粱一梦。
也许玲珑想逃避身边下一个可能发生的悲剧,也许玲珑只是怕醒来就真的和那穿越里的人事毫无瓜葛如云烟般消散,她执着慌乱的想抓住些或躲开些什么,整整三天,她努力昏睡着,不愿醒来。
家人只当她好端端的又突然病成这副模样,急得乱做一团,即使如十七等知道原因的,也不免忧心忡忡,一拨一拨的日夜守护,唤她起身。
最后是东阳,终于忍无可忍,屏退所有人,抓起她的衣襟拼命摇晃,近乎咆哮:“你还要睡多久!还要让我们担心多久?!在你心里,我们还是不是你的家人?!你可在乎我们?!”
玲珑流着泪睁开眼睛,微微塌陷的脸颊布满泪痕,苍白憔悴,她愧疚看着东阳,只哽咽着低喊了一声:“大哥……” 便泣不成声,再不能言语。
东阳怜惜的替她整理乱发,张开双臂把她抱进怀中,一如小时候那样,任她在自己身上痛哭流涕,柔声宽慰:“好了,不哭了。对她来说也许是种解脱…..”
“我……没有见她最后一面……甚至…...没和她……告别……”
“傻丫头,你要怎样告别呢?说不准,将来她会投胎到咱家,真的和我们做家人也未可知。眼下你要想想我们,你可知道你这副模样,让爹娘多么担心?”
“对不起……唔….. 是禾儿不懂事……让你们担心了。”玲珑离开东阳的怀抱,吸着鼻子,不好意思的抹去自己脸上仍在不断涌出的泪花。默默无语好半天,才渐渐平缓了情绪。
“你刚才的样子好像马景涛!”
“谁?”
“咆哮教主。”
“又胡说八道什么呢!饿了吧?娘一直叫人给你备着七宝素粥,我去给你端来。”
“大哥,”玲珑抓住起身欲走的东阳的衣袖,朦胧的桃子眼还有泪光,嘴角却轻轻扬起,“给我找个嫂子吧……我想要个小侄女。”
东阳一愣,抽回自己的衣袖,抬手点了点她的脑门,嗔骂道:“疯丫头!”转身便走。留玲珑一人拥被坐在床上,心酸苦笑。
天气一天热似一天,玲珑除了每日配药折腾杨俊,有空便练枪或者跟随东阳巡视店铺,尽量不再去想云溶溶。最初几日,她整夜辗转反侧,只到太过困乏才能勉强迷糊睡着,渐渐的她才开始习惯这种无梦的夜。
如今令她担心的,更多是北边的战事。
前线那边,仍然是捷报不断,四月初三,潘美攻克云州。田重进战飞狐北,破辽军。初四,曹彬、米信战于新城东北,再次大破辽军。十一日,田重进再战于飞狐北,再破之,杀二将。十七日,田重进至蔚州,契丹牙校李存璋、许彦钦杀大将萧啜理,活捉监城使、同州节度使耿绍忠,其以城投降。
临近五月,玲珑心中愈加惶恐,几乎寝食难安,每当十七欣喜的提及捷报时,她都张嘴发愣,不知作何反应。面对喜讯,同样忧心不能展颜的还有王涂之,这让东阳和十七很费解,也隐隐感到不安。
下午看完最新的战报,从王涂之房间出来后,玲珑又不由自主的站在冯家的竹林里出神,十七叫了她几次,她都没听见,直到他一掌拍在她肩上,才愕然回首。
“你怎么了?又发什么呆?和你说话都不做声!还在想她吗?”
“不是…..没有…..你刚才说什么?”
两人在林间石凳上坐下,十七直视她,“我说师傅真厉害,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弄来这么即时的消息!只是你说师傅为何即使面对好消息,也愁眉不展呢?虽然军中布置策略都不尽完美,细节处有小隐患,但这些多少难以避免,以目前状况看来,形势仍是不错的。何以我总觉得师傅似乎另有所忧?”
玲珑愣住,突然觉得十七的眼光那么犀利,她心虚的低下头,呼吸都渐渐困难起来,好半天,低低呢哝,近乎自言自语道:“十七哥,你想上北边看看吗?……也许……你……”
起风了,初夏竟也有寒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