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亦山》休菲孰能

12、切瓜

　　67、
　　我和姚亦淑在铁路边聊天，她说她喜欢大海。
　　“你去过海边吗？”我于是问她。
　　“没有。”她有些腼腆地笑着，“我只是在海螺里听过大海的声音，你呢？你看过大海吗？”
　　“我也没有。”我说，“我更喜欢大山，就像那个样子的山……”
　　我把远方最高的那座山巅指给她看，“那座山，我以前就爬上去过，在山顶上可以看到我们整座县城。我们这里其实是一小块盆地，周围都是山。”
　　“那座山的后面呢？”她问。
　　“后面也是山，好像还有更高的山，一座连着一座。我那次是秋天时候上去的，到处是石头和枯草，有些荒凉。如果现在去的话，应该到处都是绿色。”我说着突然产生了马上就去爬山的欲望。
　　“在那上面，能不能看到映云镇啊？”她笑着问。
　　“好像是看不到的。”我认真地回答，“只能看见附近的几个小村子，如果把后面的那座翻过去，或许就能看见你们镇子边上的水库了。”
　　“我没有爬过那么高的山。连水库边上也很少去。”
　　我看她的表情有些怅然若失，于是安慰她说：“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一起去爬山。水库也可以一起去，我很早就想去那里划船了。”
　　“好啊，去水库的话，我可以在家接待你们。”
　　我朝她笑笑，问她：“你借读，是在哪里的高中？应该不常回家吧？”
　　“在乌远县。”她说，“差不多一个月回一次家，每次坐汽车回来都要在县城转一辆车。转车的时候，我就会跑去书店看看。”
　　“乌远不也有书店吗？”
　　“乌远有三家书店，书也很多。但是我不喜欢去。”
　　“你说你喜欢大海。”我不太想聊关于书店的事了，“会选择报考沿海的学校吗？”
　　“学校的事，我还没想好。”她缓缓地说，“你呢？会特意去报考靠近大山的学校吗？”
　　“这个我也没想好。”我笑着摇摇头，“喜欢山，也不一定就喜欢和山住在一起。我们这里就是高原大山，但还是有那么多人想走出去。我喜欢山，只是经常会幻想一种在大山里隐居的生活，很不现实的。”
　　“隐居？那会不会是这样……”她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慢慢地说，“很蓝很蓝的天空，一座覆盖满青草的大山，山坡上有许多雪白的牧羊。山脚下有一座石头垒成的小屋子，烟囱冒着青烟，周围绕着篱笆，门前还有一条小溪……”
　　我随着她的描述，脑海中慢慢勾勒出一幅如同梦境的图画。
　　“如果真能有这么一个地方。清清静静地住一辈子，那该有多好。”我说。
　　她低头看着铁轨，没有出声。

　　68、
　　“呜……”远远传来一阵嘹亮的汽笛。
　　我循声看去，见一列火车正从县城火车站的方向驶来。
　　“有火车来了。”我对姚亦淑说，“我们到下面去吧，这里离的太近了。”
　　她抬眼瞟了下渐渐驶近的火车，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
　　“愿意一起做个仪式吗？”她问。
　　“什么仪式？”
　　“你过来，跟着我的样子做……”
　　她走到轨道旁的草丛边上，让我靠近她，站在她的左边。我不太想留在这个危险靠近的地方，但是好奇心促使我学做了她的样子。双手对握，举在胸前。
　　她看着我，轻轻地说：“等火车经过的时候，闭上眼睛。”
　　我顿时感到有一点恐惧，想要再和她说点什么，但是火车已经呼啸而来。
　　车速很快，挟带着一股很猛烈的风，让我身子一摇，感觉像是要被吹走。我看到姚亦淑早己紧闭起了双眼，而我的眼睛也被风吹得不敢再睁开。
　　身体仿佛被无边际的黑暗淹没，整个世界都在轻微地颤抖，周围充斥着有节奏的轰响和尖利的鸣叫。
　　似乎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欲望在挪动着双脚，但那不是远离。紧贴胸膛的双手也就此忘记了祈祷，仅成了生命此时唯一的依靠。
　　心脏飘向落入了车底，皮肤紧贴冷硬的铁轨。
　　声响倏然消逝，只剩下酣畅淋漓的死亡。
　　我慌忙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还站在原地。身旁的姚亦淑轻轻地靠着我，安静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火车走了。”我说，同时感觉喉咙无比苦涩。
　　“铁轨还在。”她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69、
　　我稍作镇定，等她慢慢睁开眼睛。
　　“这个仪式，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我问她。
　　她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问：“你有没有感觉到一种解脱？”
　　解脱？或许有吧，就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但是我说：“我没有觉得什么解脱，只觉得这样做很危险。”
　　“我和苏筱云一起来过这里。”她说。
　　“你们来过？也这样做了吗？”
　　“你觉得呢？”她笑着问。
　　我难以置信两个女孩会来这里，但眼前还是浮现出了她们站在铁路边，闭目等待火车经过的场景。
　　如果苏筱云也体验到我刚才的感觉，不知道她会如何反应。我认为她应该不会太过恐惧，甚至也会觉得是一种解脱。因为她总是拿那些死去活来的话当作玩笑，应该也不会把这种类似游戏的仪式当做什么正经的事情。
　　如果我和苏筱云一起来这里，她会不会也提议我们一起进行一个这样的仪式？如果我刚才身边是她，我的感受会不会有一些不同？
　　“我们回去吧，这种地方最好不要常来。”我说。
　　“我一个人的话，是不会来的。”
　　“女孩子最好不要一个人到处跑，不管去哪里，最好找个人陪着。”
　　“在城里没关系的，出远门才需要吧？”
　　“只要不在家，就算是出远门了。”
　　我突然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情绪，似乎是忧愁。
　　“那边的大山有多远？”姚亦淑看着夕阳的方向问。
　　“需要太阳走一天的那么远。”
　　她看看我的样子，“你是不是也舍不得离家啊？”
　　“没有。”我笑笑说。
　　天色渐渐暗淡。红铜色的太阳，已经贴近了天边的山脊，斑斓的晚霞涂抹着天空，仿佛是黄昏泄漏的油彩。
　　我们安静地看着日落，直到太阳完全消失不见。

　　70、
　　七月。
　　距离高考已不足一周。有的老师已经有意放松了复习课程的节奏，有的虽然还在按部就班地讲试题说重点，但他们都一致地开始强调高考的注意事项。特别强调的就是心态，心态。
　　我也有点紧张，但是仍不失希望。内心里有好几种情绪，在无休止地冲突碰撞，最终形成了一种类似麻木的快感。感觉像是死罪凌迟前的呐喊，也像是修道升仙时的丹药。
　　班上的同学在我眼里都有一些异样。每个人都满怀心事地各自忙碌，脸上的表情冷冷淡淡，看不出任何临考的畏惧，也看不见一丝离别的不舍。其中最令我害怕的就是苏筱云的笑脸，笑的肆无忌惮，笑的残忍无比。
　　周立刚最近也很神秘。手上多了一个小手提袋，上下学都紧紧地带在身边，我几次想查看里面装的是什么，都遭到了他的抵抗。
　　对于那天在书店里发生的事。他给我的解释是，的的确确认为姚亦淑找我有事。并且他觉得，他和姚亦淑不熟悉没话说。所以就主动离开了，完全是出于礼貌，没有别的意思。
　　“你那天不是说你也有事吗？”我问他，“还有，你那天在书店，究竟买了什么资料？”
　　“我的确有事啊，这几天都忙着呢！”他说。
　　“你有什么事？见不得人的秘密啊？把那个袋子给我看看。”
　　我又一次要求他给我看那个袋子，这次他居然没有拒绝。他把手提袋递到我跟前，敞开一些，让我去看里面的东西。
　　里面的东西有点杂，主要的东西有一本书，一团红色的绳线，一把剪刀和几个流苏吊穗。我伸手把书拿出来，是一本《中国结编织大全》。
　　“中国结？”我翻着书问他，“你要学编中国结？”
　　“是啊，突然感兴趣了，想编着玩。”
　　“马上要考试了，你怎么会突然想起做这个？实在没别的事情做了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把我手里的书一把夺了过去，表情似乎有点不高兴了。
　　“我就知道你要说我几句。”他说，“其实这是苏筱云生日那晚，我送俞俪回家，答应下她的事。当时她说我送苏筱云镜子很有意思，我就问她喜欢什么礼物，她说喜欢中国结。我就说我会编，她不相信，我说那就等高考那天，亲手编一个送她。”
　　“你那晚不是喝多了吗？”我说，“真的想送，买一个也可以啊。”
　　“我是喝多了，但是没醉。”他很认真地说，“我当时说了谎，所以后来才学着去编。这样就算她事后知道了，应该也不会认为我是在骗她吧。”
　　我一时很难想象周立刚会说这些话，更不敢想象他会做这种事。
　　“俞俪知道了吗？”
　　“肯定还不知道，你也别告诉她。”
　　“你这是准备给她表白？”我试探着问他。
　　“没有！”他说，“就是简单送一个礼物，也准备送你和苏筱云。”
　　“送我们做什么？”
　　“就当是毕业纪念吧……”
　　“我们几个毕业了也能常见面，用不着纪念。”我故作轻松地说。
　　他听了一愣，说：“那我等去火车站给你们送行的时候，再送你们。”
　　周立刚固执地开始学着编中国结。一天后的课间，他偷着拿了一个编好的给我看。鲜红的一团，精致温暖。
　　他说，这个是送给俞俪的。

　　71、
　　七月六日。
　　这天早上我们已经领到了准考证。班主任张老师在班上给我们开了个会，苦口婆心地交代了一番和考试相关的事情，会后又安排大扫除。桑里高中是县里唯一的考点，我们的教室将作为考场。
　　课桌上堆摞的书本已经不见了踪影，讲台边的倒计时小黑板也已经撤掉。同学们开始里里外外，认认真真地打扫清理这个熟悉的空间。以前每个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也都会做类似的大扫除。但是这次，感觉是在清理我们自己。
　　我去外面提了一桶水，但是只够把教室洒了一半就用完了，一旁的同学便把桶抢了去打水。苏筱云站在窗台上擦玻璃，先用湿布擦一遍，再用废纸擦干净，一边还不忘了和其他同学说笑。俞俪开始一直在扫地，然后又帮班主任把贴在墙上的班级奖状揭了下来叠好。周立刚站在桌子上擦灯管，那上面尘土太多，似乎落了一些在他脸上。
　　原先的座位被完全打乱，课桌全部被摆放成单个单排，有同学已经开始在桌子上贴红底黑字的考号。多余的课桌都被堆放到了教室后面，我的课桌，就此找不见了。
　　我和苏筱云传递用的那个笔记本，已经交给了她保存。本子已经写满，密密麻麻写着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记忆。其实我很想把它留在我这里，但是苏筱云说那上面的主要内容都是写给她的，应该属于她。
　　属于她就给她吧，本来也就是给她的，就像我对她的喜欢一样。

　　72、
　　扫除结束，考场也布置完毕。教室门窗都被贴上了封条，学生们下午就不用来上课了，可以来看考场。
　　我中午睡了个午觉，大概三点钟才去的学校。我的考场在教学楼三楼。隔着窗户，大致确定了一下自己明天考试的座位。
　　返身下楼，楼梯上迎面遇到了姚亦淑，她穿着那身白色的裙子，一个人。
　　“你去哪？”她先问我。
　　“我刚看了考场，你是第几考场？看了吗？”
　　“还没有，好像是在三楼。你帮我看一下。”
　　她说着把准考证递给了我。准考证上贴着一张她的黑白照片，洗印的效果稍有一点模糊，但是眼睛的部位却异常清晰。
　　她的考场就是我的隔壁教室，我带她简单看过之后又一起下楼。
　　“你下午有其他事吗？”刚出楼梯口，她问我。
　　“没什么事。”我说，“这个时候，看书也没什么用了。”
　　她微微一笑，说：“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去哪里？”我犹豫着说，“铁路上还是不要去了，估计这几天都会有老师在那里守着。”
　　“不去那里……”她笑着说，“今天你带我去个地方。”
　　从刚才遇到姚亦淑开始，我心里就一直有个顾虑，担心会和她一起遇见苏筱云。我和苏筱云并没有相约看考场什么的，并且我们也提前说好，考试这几天都安心考试，尽量避免去干扰对方。她的考场和我相隔很远，如果不是特意约在一起，考试的这两天完全可以做到不见面。
　　我和姚亦淑之前发生的所有接触，全都因为她是苏筱云的朋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原因。如果换作是俞俪，让我陪她去铁路什么的地方走走，我应该也会去。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很担心。心情不自然的就像小时候偷摘了邻居家的西红柿。
　　就算遇见，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关系的。我这样想着，顺便把学校附近的环境快速过滤了一遍，决定带姚亦淑去一个距离很近，人又稀少的地方。
　　下午这个时间段，来学校看考场的人很多，有学生也有家长。校门大门没开，只开了一个侧边的小门供人出入。
　　我和姚亦淑刚出校门，就在马路拐角的地方遇到了苏筱云和俞俪。
　　我当下有些慌乱，赶紧给了她们一个自认为新鲜的笑脸。没等我开口和她们打招呼，苏筱云就快步走过来，一把拉住了姚亦淑的手。
　　“亦淑，你看了考场了吗？”她笑着问。
　　姚亦淑看了看我，回答她说：“已经看过了，在三楼。”
　　“三楼的考场不错，可以少受一点干扰。”
　　“都差不多吧。”姚亦淑说。
　　“不一样的，一楼就经常能看见外面有人走来走去，会分心。”
　　午后的阳光，正照在苏筱云的笑脸上，她眯着眼睛，皮肤像是在反光一般，耀人的眼。
　　“等你们也看完考场，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我终于忍不住说。
　　苏筱云没有理睬我，回头看了看俞俪，问她说：“我们今天说好看完考场就回家，不去其他地方了，对吧？”
　　俞俪笑着看了看我们，然后点了点头。

　　“你们去吧。”苏筱云慷慨似地笑着。
　　“好。”姚亦淑也笑着说。
　　她们的表情，就像是在这盛夏的日子里切开了一个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