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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年关大事记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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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向东拐入高资镇大街的时候,迎面正好驶来一辆23路公交车,陈喜梅心里计算着此刻差不多快到十点半了,想到在铁道口竟然耽误了将近大半个小时,蹬着脚踏板的双脚不自觉的加快了频率。
23路公交车分为两种,一种是终点站为高资镇,每天两班,上下午各一班;一种是终点站为下蜀镇,途中经过高资镇,每天只有一班。此时的312国道还没有开建,23路公交车都要从石马镇绕道过来,从镇江市区开到高资镇平均时间要达到两个小时,车费一角,开到下蜀镇要三个小时,车费一角五分。
为了显示城乡之间的差别,市区公交车是以两分为基础,而乡镇公交车则以五分为基础,也就是只要上车哪怕只乘一站路,也必须交五分钱。公交公司会在公交车的售票员车窗处贴着跟九九乘法表一样的资费表,让人一目了然。
八九十年代,镇江还没有自动售票车,售票都是靠人工,售票员大多数是女性,一手拿着票夹,一手拿着小红旗,在公交车驶入站台时,推开车窗,探出脑袋,伸出胳膊,将手中的小红旗敲着车壁叭叭直响,冲着准备一拥而上的乘客大声呼喝着:“进站,让道!进站,让道!”
赵雨壮小时候不愿意乘公交车,虽然乘坐的机会寥寥无几,主要原因是他闻到汽油味就会晕车,吐得稀里哗啦,两小时的活受罪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好在去镇江市区还有另外一条途径——乘坐火车,沪宁线上在高资镇停靠的绿皮车每天有两趟——上海到铜陵和铜陵到上海,上午九点半从高资上车到镇江,下午三点一刻从镇江上车到高资,车费两角,基本上上车时间不确定,到达时间也不确定。
在火车的车辆调度中,中短途站站停的绿皮慢车优先级别最低,一旦遇上让道的情况,就会一让再让,一停再停,中途停车半小时算是正常现象,运气不好可能会停上三四个小时。
初一时,赵雨壮曾经和高宝去镇江市区玩,回来碰上火车让道三个多小时,结果到家天都黑了。高宝遭他奶奶臭骂妈妈冷眼爸爸暴打,赵雨壮则被担惊受怕等了半个晚上的小卞三一顿狠批,好在赵雨壮小嘴抹蜜似的左一个“三子哥,对不起”又一个“三子哥,对不起”的叫唤不停,小卞三没了脾气的心软下来,最后还端出许多零食、水果和饼干给赵雨壮当晚饭。
陈喜梅将自行车直接骑到高资百货大楼的门前,锁上车锁,从龙头上取下篮子,牵着赵雨壮就往里走。
高资百货大楼是高资镇上唯一一家百货大楼,占地数百平米,上下两层,在高资小镇上是物品最齐全的商场,属于国营性质。一楼卖食品、糖果、烟、酒、针、线、文具、小五金等等日杂百货,二楼卖服装、布匹、毛线、缝纫机、自行车等等大件百货。
因为年关在即,百货大楼内并没有平时般的冷清,三三两两的顾客进进出出显得人气甚旺。陈喜梅母子虽然穿着鄙陋,但此时江南农村并没有发达起来,很多农民还只是刚刚能够吃饱饭,百货大楼的售货员也是见惯了衣着寒酸的顾客,早已见怪不怪,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母子二人打转。
陈喜梅领着赵雨壮直接上了二楼,心里盘算着要买的东西,想到今天有意外大收获打底,如此完全可以给全家添置新衣服,不禁喜上眉梢。
走到卖布的柜台前,陈喜梅放下篮子,翻来覆去的挑看柜台上一道道的布匹,没一会就看中了一匹蓝底红花的棉布,觉得这颜色和花色老赵家的娘们四个正配得上,冬天做成外褂衣穿在棉袄外面也合适,脱不脱单【换成厚衣服】(注1)都能穿,于是指着蓝花布向正在给人量布的中年微胖的女售货员问道:“女同志,这匹花布多少钱一米?”
胖售货员抬头看了一眼蓝花布,微笑着回道:“三毛七一米,大姐,你的眼光真是呱呱叫【极好、顶呱呱】,这匹布上个月才进的,三个礼拜不到就卖了大半匹,好卖的很呢。”
陈喜梅被胖售货员连吹带捧得心花怒放,摸着蓝花布道:“看你说的,我就是觉得这布花色大方,可以给我那三个姑娘做件过年的新衣,你就帮我裁个七米三吧。”
由于每年都要裁布给家里人添置新衣服,所以陈喜梅对裁多少布还是有点心得,她自己做一件上衣需要一米九,三个女儿去年用了不到四米九做了三件衣服,今年长了个头,尺寸稍微放点,七米二给娘儿四人各做一件外褂衣绝对绰绰有余。
“你等会,我先把这位大姐的布给裁好。”胖售货员对每年年底来买布的陈喜梅是有比较深刻的印象,究其原因是陈喜梅容貌太出挑,想不让人记住都不容易。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向来是陈喜梅对人处事的准则,别人态度和蔼亲切,陈喜梅当然不可能冷冷淡淡,甚至冷脸与对,连忙笑着说道:“不碍事,你先忙你的,我还要再挑两块布。”
胖售货员一手拿着一尺长的尺子,一手拽着布匹,动作麻利的量着,量好就用细粉笔在布匹两端各画一道小细线,沿着细线再将布匹对折,最后拿起锋利的大剪刀一兹到底(注2)。
在胖售货员量布裁布的时候,陈喜梅用心的挑选着深色厚布料,打算给丈夫做一套上衣和裤子。她细瞧慢看,一边用手抚摸一边将脸贴上去感受布料的质感,比给女儿选布料可要精细的多,最终相中了一匹深棕色的缎纹布,恰好此时胖售货员已经忙完走了过来,于是陈喜梅抬起手中的布匹激动的问道:“同志,这块料子多少钱一米?”
“大姐,说你眼光好你还不信,”胖售货员看了一眼陈喜梅手中的布料说道:“这匹布是缎纹布,面料光滑厚实,做衣服做裤子都合适,就是价格有点贵,七毛六一米。”
“这么贵啊!”听到售货员的报价,陈喜梅激动的心情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一阵大风刮过,来得快,去的也快。
陈喜梅没想到自己给赵远山精心挑选的布料价格竟然超过蓝花布的两倍,赵远山做一身新衣大概需要三米三的布料,这样算下来就需要两块五。
虽然没上过学,但陈喜梅聪明过人,心算能力特别强,买东西从来没有错买过。四个儿女长大后,陈喜梅经常在他们面前感叹自己吃了没上过学的亏,否则凭她的本事,还有什么做不成的,赵雨虹四姐弟听后都笑笑没有搭腔。
此时一斤五花肉的价格不过三毛五至四毛的上下波动,裁块布料就相当于买七斤五花肉,毕竟小家小户的日子过惯了,一下子花这许多钱去买块布,陈喜梅确实舍不得。但一想到两三年才给丈夫做身新衣服,布料也全是便宜货,犹豫了没到半分钟的陈喜梅立刻就下定了决心要给丈夫过个体面的年,豪气干云的冲胖售货员吆喝道:“这块布我要了,就帮我裁三米三。”
说完,陈喜梅又开始低头挑布。
脾气泼辣的陈喜梅一旦决定了一件事,做起事来就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想着葛先生带来了二十块钱的福泽,既然能给全家大小都舔套新衣服还有得剩的话,那她还有什么理由去纠结?
胖售货员诧异的看了陈喜梅一眼,陈喜梅看中的这匹缎纹布进货已经超过了三年,由于价格昂贵,连一半都没卖出去,衣着简朴的陈喜梅看上去就不是有钱人,竟然能咬牙打算买下三米三,真是令人想不明白。
在胖售货员满怀腹诽的目光中,陈喜梅又挑好了一匹藏青色粗面棉布,指着问道:“这匹料子多少钱?”
胖售货员这次简短的答道:“三毛二一米。”
陈喜梅也干脆:“女同志,那你就把蓝花布给我裁七米三,缎纹布给我裁三米三,藏青布给我裁四米二,你一起算算一共多少钱。”
说完陈喜梅将手伸进怀中花棉袄的夹袋中一阵乱掏,掏出来的正是巫香菊送的两张工农兵中的一张。夹袋中除了那二十块整钱,还有零零散散的三十多块,是赵远山和陈喜梅夫妻俩全年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陈喜梅没有把全部家当都放在身上,留了十几块钱在床底的大木箱子里。
其实,陈喜梅很想把积攒下来的钱存银行赚取点利息,只是这些钱都是长时间一点一滴余下来的小钱,时间没个准不说,万一家里遇到点事急需要花钱,还要到赶到镇上储蓄所去取,非常的麻烦,索性就打消了存钱赚利息的念头。
压下心中的疑惑,胖售货员拿起放在柜台上的木算盘霹雳吧啦一阵划拨,一边拨算盘珠一边给陈喜梅报了一大串数字:“蓝花布是三毛七一米,七米三就是两块七毛一厘。缎纹布是七毛六一米,三米三就是两块五毛八厘。藏青布是三毛二一米,四米二就是一块三毛四分四厘。三块布加起来一共六块五毛五分三厘,四舍五入就是六块五毛五。大姐,你该给我六块五毛五分钱。”
陈喜梅心算没那么快,默算了好一会,算出来的钱数跟胖售货员报出来的差不多,这才递出她手中的十块钱:“给你十块钱,你得找我三块四毛五。”
买布不同于买别的商品,需要先付钱后裁布,否则布裁下来顾客不要的话,售货员要自掏腰包承担损失。胖售货员接过钞票,又在算盘上一阵拨弄,笑着对陈喜梅说道:“是找你三块四毛五。”
高资百货大楼并没有像镇江市区内的百货商场那样有专门的收银柜台,而是各个柜台收取各自的货款。赵雨壮曾经见过那种把收银柜台建得高高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商场,收银柜台与各个货品柜台之间有一根细铁丝横贯空中。购物时货品柜台开具单据,顾客拿着单据去收银柜台交钱,收银柜台将结完帐的单据盖上章,用小铁夹子连同单据一起夹在细铁丝上用力一甩,兹溜一下单据从收银柜台直接传递到货品柜台,顾客回到货品柜台直接取货即可。
胖售货员转头走到身后的钱箱旁,将十块钱夹到铁夹子上,并找出三块四毛五的零钱递给陈喜梅后,然后拿出笔和本子记上流水帐,最后才拿来尺子、剪刀和细粉笔开始量布裁布。
在国营商场买布料是买多少就量多少,不像私人布料店和裁缝店可以多让点尺寸出来,陈喜梅戒备的盯着胖售货员量布,胖售货员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在量的时候刻意将尺子给陈喜梅过目,好让她放心。
谢过胖售货员后,陈喜梅心满意足的将一大家子新衣服的布料收到篮子里的布袋中,接着就牵着赵雨壮走向旁边卖服装的柜台。
在陈喜梅挑布买布期间,赵雨壮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乖觉的站在陈喜梅的身边,陈喜梅看到儿子知趣懂事的样子,心下更是欢喜,想着要给儿子挑一身好看的衣服过年。
给小孩子单独买布料做衣服在陈喜梅看来是很不划算的,因为小孩衣服的做工和配件的钱加起来比起大人衣服差不了太多,如果不是家里正好有三个女儿,做衣服比买衣服更方便的话,陈喜梅也不会去给每个女儿单独做衣服。
衣服柜台后面的墙壁从上到下用竹制衣架挂了四排衣裤,儿童服装挂在最顶一层。陈喜梅一连挑了好几种款式,摆在赵雨壮胸前样了又样(注3),中间询问过赵雨壮的意见,赵雨壮翻着眼皮有气无力的说好看。
赵雨壮刚进百货大楼的时候,看着早已消失在后世的物品,一开始还觉得挺有新鲜感,精神满满的以猎奇的心态朝四周乱看,可是时间一长就失去了兴趣,想想这才是重生后的第一天,日后有着十几年没有电脑没有网络的日子该如何熬过去,更不要提现在家里连台黑白电视甚至收音机都没有,恐怖的感觉惊得脖子后面的汗毛根根竖立。
陈喜梅自从嫁给赵远山后还没有像今天一般放开手脚的去买东西,正兀自沉浸在购物的喜悦当中,根本没有察觉此时的赵雨壮浑身上下散发着无聊透顶的气味。
最终,陈喜梅花了四块六毛钱给赵雨壮买了一套深咖啡色的衣裤,码寸肯定要比赵雨壮的身形大一号,陈喜梅考虑的不仅是眼前能穿,还要考虑日后赵雨壮长个子还能继续再穿一年。
木船社每年冬季都会给每个工人发几双白色的纱线手套,陈喜梅会厚着脸皮跟老厂长或者木船社相熟的人讨要些多余的新手套,将这些手套上的纱线抽出来团在一起,然后给一大家子人打毛衣,所以老赵家不管是毛衣还是毛裤都是用这些白色纱线编织的。为了能给脖子遮风,陈喜梅打的毛衣一律都是高领,既节省了织围巾的毛线,又节省了织围巾的时间,可谓一举两得。
在陈喜梅拉赵雨壮下楼前,赵雨壮灵光一现的建议陈喜梅买点毛线给三姐妹每人织一条围巾,赵雨壮也只是随嘴一说,以为陈喜梅并不会听进去。没想到陈喜梅听后,愣着考虑了一会,觉得给四个孩子每人织一条围巾并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最多一斤毛线就够了,于是爽快的花了两块九毛钱买了一斤大红的棉纶毛线。
高资百货大楼这种乡镇上的百货商场是不可能有含有羊毛或者羊绒的毛线,更不可能有全羊毛或者全羊绒的毛线,想要买高档毛线必须到镇江市区,高资百货大楼内的毛线一律是棉纶、晴棉、晴纶这些包含化纤成分的毛线。
赵雨壮记得自己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大港中学后,母亲陈喜梅给自己的奖励就是花了两百多块钱买了两斤半纯骆驼毛的粗毛线,用棒子针【很粗的毛衣针】编织了一件特大特厚特暖的温暖牌毛衣,此毛衣伴随了赵雨壮整个高中三年。赵雨壮上了大学,陈喜梅将毛衣拆了,自己打了一件女式厚毛衣,也在身上穿了五六年,等到日子好过了些,骆驼毛的毛衣才压进箱底,至此再也无人问津。
注1【脱单】:并不是指摆脱单身,而是指进入秋冬季,脱掉单薄的衣服,穿上厚实的衣服。
注2【一兹到底】:镇江口语中“直接用剪刀锋利的刀口将布切开,并没有剪的动作”叫做兹布。
注3【样衣服】:就是把衣服放在身前,照着镜子看是否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