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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年关大事记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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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喜梅和赵雨壮笃定的稳坐钓鱼台一般的坐在栏杆墩子上,优哉游哉的瞅着廖春根和巫香菊一路找到自己跟前。
夫妻二人起初还没注意到陈喜梅母子两人,只是余光看到两人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觉得有点奇怪,于是廖春根临时起意的走到陈喜梅母子面前,很谨慎地试探般的问道:“老大姐,你有事?”
“是有事,”陈喜梅倒是爽快的回应,转口就反问过去:“你们在找什么?”
廖春根突然有点小激动,原本毫无希望的内心升起了一丝希望,口气急切的回答:“我们在找一包钱,用报纸和牛皮筋包着的。”
巫香菊听着丈夫跟陌生女人的对话,也停止了搜寻,靠近陈喜梅母子,站到廖春根的身边,连忙接着问道:“老大姐,你有没有捡到?”
等问完就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为了掩饰自己过于急迫的表现,巫香菊窘迫而羞赧的笑了一下,笑容却万分的难看。
廖春根回到家发现丢了钱,巫香菊为此跟自己的丈夫大吵了一架,虽然一百八十块钱对他们家来说已经不是大钱,但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们夫妻两个本是壮年劳动力,为了节省下两笔工人的工资,夫妻两人平时也在小石粉厂做工。虽说这一年多挣了些钱,成了庙湾村有名的富户,可这一分一毫都是他们夫妻两个起早贪黑用辛勤汗水换来的,不是大风从天上刮下来的。
赵雨壮并没有参与到陈喜梅、廖春根和巫香菊三人之间的谈话中,他乘着三人谈话的机会,抬起脑袋,打量起记忆中有些模糊的两人。
在春节前夕认识,八月后赵远山和陈喜梅就远扑船队上班,短暂的交往并没有减少两家人的友谊,每当过年或者船队停靠高资港的时候,赵远山和陈喜梅总会带着些外地的特产去廖春根家做客,廖春根夫妇当然也会回赠不少东西。之后,陈喜梅调入丹徒船厂,赵远山意外去世,两家人来往渐少,但每年大年初一陈喜梅带着赵雨壮去高资拜葛先生的时候,总会独自一人到廖春根家去喝杯茶,聊聊天,叙叙旧。也就是说,自从赵雨壮上了高中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对夫妻,印象自然模糊。
夫妻两人此时看上去就是小有身家,身上都穿着时新的呢子大衣,脚上穿着翻毛棉皮鞋,这在农村普遍贫穷的一九八四年绝对属于凤毛麟角。廖春根身形高大,看上去比赵雨壮的父亲赵远山还要壮实,但赵雨壮心里清楚自己的父亲是多么的孔武有力,儿时父亲就能同时举着他们姐弟四人在天上转圈玩。巫香菊身形微胖,个头比陈喜梅高半个头,圆圆的脸很有亲切感,就是刚刚那个难看的笑容破坏了这点亲切感。
“我是捡到了一包钱,”陈喜梅直接给了廖春根和巫香菊两人肯定的答案,但她还要继续辨别真伪,可不要真如赵雨壮说的那样被人给骗了去:“你们丢了多少钱?”
听到陈喜梅直接承认自己捡到钱,夫妻两人悬着的心顿时落到地上,两人想着既然陌生大姐能当着他们的面承认,肯定是要还钱的,于是巫香菊急切的抢先回答道:“一共一百八十块九毛钱!”
“里面有多少张钞票?你们仔细说说看。”其实陈喜梅已经认定钱就是两人丢的了,不过小心无大错,多验证一下又不会死人。
巫香菊答不上来,转脸看向自己的丈夫,钱是廖春根取的,他应该最清楚。
钱取出来是给工人发工资的,所以廖春根取钱时特别叮嘱储蓄所的工作人员给的是散钱,果然,他就在巫香菊和陈喜梅两人的注视下根本没有迟疑的就开口答道:“十张十块,十张五块,十张两块,十张一块,一张五毛,四张一毛。”
听到钱的数目和张数都完全对得上,陈喜梅才大喇喇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接着从怀里掏出那一沓钞票,递给廖春根:“你们数数,看有没有少。”
夫妻二人连连摇手:“不用数,不用数,我们信得过老大姐。”
廖春根接过钱,转手又将钱纸包递给巫香菊,伸出双手握住陈喜梅的右手上下连连甩动:“老大姐,你是好人啊,真是太感谢你了!”
巫香菊此时才注意到陈喜梅母子两人的年龄和装扮,老大姐看上去年近四十,但风韵犹存,年轻时肯定是个名动一方的大美人,但她似乎没听说过马桥口(注1)附近有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老大姐衣着简朴,脖子上只系了一条红丝巾,连条围巾都没有,碎花棉袄和深蓝棉裤都洗得发白,也就脚上的黑色老棉鞋看上去是半新不旧的。
小男孩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应该是老大姐的儿子,完全继承了老大姐的长相,露在大方巾外面的皮肤雪白,脸小小的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就这没长开的小脸上长出了一双勾魂摄魄的丹凤撩骚眼不说,还长了一对弯弯长长的柳叶相思眉,单看眉眼,漂亮的简直不似男孩子,只是大方巾下露出的那点额前头发竟是枯黄枯黄的。震惊于小男孩的精致小脸,巫香菊更加震惊于小男孩的衣着,小男孩身上的杂色棉袄完全是用碎布拼接而成,棉裤的左右革即头【膝盖】各一个大补丁,如果不是身上衣服还算干净,说是小要饭的都没人会怀疑。
巫香菊虽然说不出“贫贱不能移”这样有文化有水平的评价,但“人穷志不短”这句话还是知道的,看母子两人的装着就是个家境窘迫的人家,捡到这这么大一笔钱还坚持等着失主回来认领,着实令巫香菊大为感动。
巫香菊性格豪爽大方,跟陈喜梅性格相合,也难怪两人日后能成为好姐妹。她将手中那一沓钱上的牛皮筋和报纸扯掉,直接抽出两张工农军塞到陈喜梅的手上:“老大姐,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你就收下吧,也算是我们夫妻两个对你衷心的感谢。”
看到巫香菊递到手上的两张工农军,陈喜梅连忙推托,要将二十块钱再塞回去:“这个不能收,这个真不能收,我做好事不是为了要跟你们要钱的。”
“老大姐,你别误会,”廖春根给巫香菊不仅帮腔也帮忙塞钱:“这个是我们夫妻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
“是啊!”巫香菊坚持不肯拿陈喜梅退回来的钱:“老大姐,这钱你不收下,我们也不能安心,是不?”
虽说比上辈子的十块酬金又多出了一倍,但看着三人推来送去的玩洋盘【花样、噱头】(注2),赵雨壮总觉得很怪异,中国人好像挺喜欢搞这种假把式。但是,说假吧,他们三人也都是真心的,廖春根和巫香菊是真心感谢陈喜梅要送钱给她,陈喜梅是真心拒绝不愿意要这钱。
赵雨壮毕竟是经历了前世数十年,几十年后归还失物后收取合理报酬是受法律保护的,拾金不昧的人已经是神话是传说,偶尔遇到,媒体也要大书特书的去宣扬一番。赵雨壮觉得他们母子替这夫妻二人挽回了这么大的损失,收取二十块的报酬也合情合理,并不过分,于是眼珠一转就开口道:“妈,叔叔阿姨都坚持要给钱,你就拿着呗。我们上午出来是买年货的,都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再不抓紧的话,爸爸和姐姐中午都要没菜吃啰。”
三人同时低头惊奇的看着还蹲坐在地上的赵雨壮,陈喜梅是见怪不怪了,打小这儿子就不时的语出惊人,聪明程度远超其他同年人,但廖春根和巫香菊却是第一见到这么小的孩子说话跟小大人似的,很是不可思议,足足愣了十几秒。
好在夫妻两人一会功夫就回过神来,廖春根跟着一个小屁孩子打蛇随棍上也不嫌害臊的说道:“老大姐的儿子说的对,这钱,我们就当是过年提前给孩子的压岁钱,你就不要推辞了。”
巫香菊却很有兴趣的连连问道:“老大姐,你贵姓?家住哪里?儿子多大了?”
陈喜梅见三人似乎都找到了合适的台阶下,心底暗喜的将两张工农兵揣进怀里,笑着回道:“大妹子,让你笑话了,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我姓陈,我老公姓赵,家就住在江边上的木船社,这小子是家里的老巴子,叫赵雨壮,过完年就虚岁八岁。”
“都快八岁了啊!”夫妻二人几乎异口同声的惊呼出口,赵雨壮瘦小的简直就跟四五岁的孩子一样,两人双双同情的看着赵雨壮,特别是巫香菊满眼怜悯的目光让赵雨壮浑身不舒服,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我这个儿子,自打怀上就多灾多难,家里条件差,也没给他补好,所以长的比别的孩子格外瘦小些。”不知道是陈喜梅收了别人的钱抹不开情面,还是性格外向的自来熟,赵雨壮眼看这三人不顾时间不顾地点不顾气候的站在风口要屁话连天的拉上了家常,赶紧站起来拽了拽陈喜梅的衣角。
陈喜梅领会到儿子的意图,笑着对廖春根和巫香菊说道:“这小东西着急了,就不跟两位多说,有空一定要到木船社来喝杯茶,别的没有,热茶热水还是有的。”
“一定,一定。”夫妻二人又异口同声的应道。
陈喜梅跟廖春根和巫香菊分别打了招呼道别,转身将赵雨壮拎到自行车上,一脚蹬开自行车的车搭子,奋力骑向高资集镇的大街。
等到母子两人走远,夫妻二人才转身回庙湾,路上廖春根感叹的对巫香菊说道:“这个陈大姐,人虽然穷点,但绝对的是好人啊。”
巫香菊笑着瞟了丈夫一眼,附和道:“这才是人穷志不短,好人有好报,你看她家那个儿子,才七岁呀,嘴多能讲,聪明机灵的跟大人似的啊。”
廖春根回想起赵雨壮那贼溜溜的黑眼珠藏在浓密上翘的睫毛下,似乎转个圈就有一个鬼主意,噗的一下笑开:“年后买点礼送过去,那小牙羔子【小孩子】贼精贼精,确实挺有意思。”
巫香菊嗯的应了一声,想到陈家母子住在江边木船社这种相对封闭的地方,这才恍然明白以陈大姐的相貌姿色年轻时竟然没能在马桥口传播开来。
铁道口离高资集镇的街中心不远,骑车也就十多分钟,途中经过丹徒县高资中学。
高资镇虽小,却有两所中学,一所是坐落在高资镇大街最西端的丹徒县高资中学,一所是坐落在高资镇最南端靠着田野的高资镇中学。丹徒县高资中学属于县办中学,包含了初中部和高中部,简称为县中;高资镇中学属于镇办中学,只有初中部,简称为镇中。
上世纪八十年代乃至九十年代中期,计划生育的成果还没有显现其威力,两所中学都不需要为生源发愁,毕竟整个高资地区散落着七八所小学。到了九十年代后期,家家户户在计划生育的政策下只能生一个,适学龄儿童人数大幅度缩水,散布在高资农村地区的七八所小学相继关闭,只保留了高资镇上的高资中心小学。丹徒县高资中学也同样受到了生源的影响,关闭了初中部,只保留高中部。
此时虽说不用为生源发愁,但两所中学之间难免会产生竞争,考上中专【中等专科学校】、中技【中等技术学校】和重点高中的人数就成为了评判两所中学优劣的唯一标准。整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期,全中国的中专和中技的录取分数线是高于重点高中的,农村人想要出人头地,跳出农村户口的束缚,考取中专和中技是最佳的选择和途径。一旦中专中技毕业,分配到工厂上班,立刻就能农转非,变成城市户口,比鲤鱼跳龙门一般的考大学要便捷百倍。
自从县中建校以来,一直被镇中压着,直到赵雨壮升入初中,县中所有教职工发奋图强后才彻底改观。那一年,县中汲取了丹徒县唯一的一所省重点中学——大港中学的先进教学经验,采用跟班制,从班主任到各门学科的教师跟着班级走,一直到学生毕业为止。
赵雨壮初中毕业的那一年,是县中扬眉吐气的一年,同时也是赵雨壮风光无限的一年。那年,评判两个中学优劣的标准已经不再是考取中专和中技的人数,而是考入大港中学的人数,县中考入大港中学的人数达到创纪录的十五人之多,超出镇中近一倍,此后这个数字再也没有被超越过。那年,赵雨壮以全县第七名的成绩被大港中学录取,县中派出小卡车一路敲锣打鼓的将录取通知书送到木船社,引起了整个马桥口的轰动,赵雨壮成为了县中有史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写入校史的初中学生。
赵雨壮侧坐在自行车大杠上,正好面对着丹徒县高资中学,眼中的县中是如此的破烂不堪,校舍老旧不说,操场都是在学校围墙以外,只在操场四周栽种了一圈柳树示以区别。十年以后也就是赵雨壮初二结束的暑假期间,县中进行了扩建和翻新,新建了一幢三层楼的初中部教学大楼、一幢教职工宿舍大楼和一间贴满瓷砖的超大公共厕所,并翻修和扩建了围墙,将操场给围进了校园。赵雨壮想着明年大姐就要升入初中,总是有机会故地重游,并不急着这一时半会。
注1【马桥口】:马桥口是分洪河西岸一个大的统称地名,包括庙湾村、刘家闸村、马家庄村、巫家庄村、姜家桥村等几个村庄。
注2【洋盘】:洋盘这个方言每个地方的意思都不一样。上海方言指不精明不内行容易被人愚弄的人。四川方言指洋气、拉风。镇江方言却是有着最奇怪的含义,本意玩花样、搞噱头、乱考究,后来引申为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的无意义举动,例如“你玩什么洋盘精呢,还不快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