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暮春》Josie

19、山雨欲来风满楼

　　上一世，杨倩被闭塞在安康伯狭小的后院里的一角，朝堂后宫的事情，也只有听到一点细枝末节，只知道安康伯与当朝的参知政事谢参政关系紧密，今上虽已亲政，但始终被谢太后牢牢掌控。然而，这一世，若她不嫁进罗家，罗家没有了子嗣，不知道会不会改变些什么。她突然有些期待，若如大太太所愿，进宫待选，这个现实进程，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大太太靠坐在花厅正中的美人榻上，面色并不好看。杨倩一进了去，就觉得气氛有些微妙。她环顾四周，发现常陪在大太太左右的菊芳此时恰出了房门，把她的丫头红叶也带了出去。杨倩低头一敛，大太太勉强一笑：”四丫头，过来。“

　　杨倩还以为大太太是要告诉她下午宫里来贵客的信息，却没想到她已经知道了早上柳姨娘来找她的事情。大太太声音低沉，仿佛是极力在控制自己心中的怒火：“我听说柳姨娘一早就来叨扰你了。”

　　“回大太太话，姨娘只是来串串门子，并无其他。”杨倩低头道，她不想全盘托出，既已打消她母亲的念头，那就没必要再到大太太面前把事情抖落出来。

　　“哦？”大太太似笑非笑，盯着她不说话，杨倩也只回以淡然一笑，晌久之后，大太太终于又开口道：“你倒是个好的，也不枉我养你一场。”

　　“扑通“一声，杨倩跪在了地上，仰首说道：”大太太，我自5岁起，就养在您屋里，养育之恩没齿难忘，我不敢有任何不敬之意。只是，姨娘的性子，这么些年，您应该比我清楚。仅这一次，被人看中了而已。”说完，重重地磕起了头。

　　“你这孩子，还不快起来。”大太太的语气松快起来，“地上到底凉，快过来坐我旁边。”等杨倩刚挨上美人榻，大太太便立刻一把挽住了她，慈爱地说道：

　　“我自己养的孩子，我了解。柳姨娘也只是一时糊涂，等我关她两日禁闭，自然没什么事情。”她拿着绢子仔细的擦了擦杨倩的额头，叹口气道：“好好的脸蛋，硬是磕破了点皮。本想下午让你见个贵客，这幅样子怕是要吓跑了人。”

　　杨倩努力摆出天真的语气来：”下午来得什么贵客？好大的排场，大厨房早早的就在备点心了。”她想知道，大太太究竟是靠上了宫里哪一棵大树。上一世，她拒绝了以后，此事不了了之。她也并未关心其中的细节。

　　“你这丫头，就牵挂那点甜食吗？”大太太终于笑出声来，“你且放心，我早就吩咐了下去，样样甜食给你留了一份。”

　　“我就知道，大太太对我最好了。”杨倩娇憨地笑着，努力的维持一个母慈子孝的氛围。大太太拍拍她的脸，笑道：”每次你一笑啊，我的心都软了。好了，我还有事，你且去园子里走走吧。”

　　红叶不知道去了哪里，杨倩却是一个人去了园子。杨家未出嫁的小姐就剩她一人，早已习惯了这种一个人的寂寞，并无任何不快的感觉。

　　她推开临风阁的窗页，寒风肆无忌惮的穿过阁内，她却有些麻木。良久，她低低地哭了起来。她想起了她那个没有母子缘分的儿子，“正声……”她喟叹道。那一日生产的景象已经渐渐从她的脑海里淡去了，只是，一回忆起那声”哇“的啼哭，她的心口就不可抑制得疼痛万分起来。从此，她被禁锢在一处冷僻的院子里，好似被人遗忘了一般，躲在这个角落里，再没有出去过。

　　罗……，她已然忘记了丈夫的名字，后来他也曾来过小院几回，只是她急功近利，反而打草惊蛇，从此再没有来过。可奇怪的是，每当她回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她最恨的人，只有她自己。不管是庶姐还是罗家次子，亦或是周姨娘，她都无法恨得更久。因为这一切的发生，只能怪她最初的选择。是她，将自己毫无保护地置于豺狼猛兽之中，被生吞活剥而无处求援。

　　杨倩缓步走到了听荷馆，却正好碰上了前来寻她的红叶。

　　“四小姐，婢子可算找到你了。“红叶一脸的着急，并且带着一点点探究的意味，盯着她刚刚哭过的脸，”四小姐，可是大太太说了让你不痛快的话？“

　　杨倩猛一惊醒，红叶何曾如此大胆不敬？思来想去，只可能是周姨娘和三姐搞得鬼。想到此，她未免又抽泣起来：“柳姨娘一直就是耳根子软，被人撺掇了说傻话，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红叶着了急，连忙说道：”四小姐，谁敢拿姨娘当枪使？姨娘可不都是为了四小姐，到底是自己的骨肉，不忍心见她受苦。哪怕是去了王家呢。“

　　杨倩冷笑两声，抬头看着红叶：”我那话说的固然可笑，但你难道就能摸着胸口说，自己一点私心都没有？“她终于想起来，上一世里，红叶在她出嫁后被杨佐汷收去做了小妾，后来如何，杨倩也并不知晓，只是听说生了一儿半女，生活富足。

　　“我娘心思简单，故而大太太能容她。只是这些年，一直有人想利用她。幸好大太太也知道，姨娘才能在杨家安安生生得过到现在。“杨倩似用如刀的眼神剜她血肉，”可是这回，主意打到了我身上。我不愿意，惹恼了大太太，连我二姐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你们还真是好算计！“

　　红叶故作不解，疑惑道：”四小姐可是烧上了，怎么说起胡话来了？“说完，假意伸手摸上杨倩的额头，”好好的，怎么说了些全是婢子听不懂的话。”

　　杨倩怒极反笑，挥手拍掉了红叶的手：“去告诉周姨娘，让三姐姐断了让我进罗家的念头。我宁可死在宫里头，也不去做劳什子姨娘，免得丢人现眼。“

　　红叶一脸尴尬，但很快又缓和了表情，默默低头不语。杨倩也知道，对着她，说再多的狠话也是无用，她也只是一个无任何抵抗力的可怜人。

　　“回去吧。”杨倩叹了一口气，“你也只是身不由己而已。”只是，她在心中默念道，未免过于给自己打算，样子委实难看了些。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过于冷酷，仍是让杨倩寒了心。

　　红叶“诺”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跟在杨倩身后，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她却是心里想着，既然不是红叶，那一定是小玉儿去跟大太太通风报信了。小玉儿的娘原来是大太太屋里的浆洗头儿，与大太太院里本来就有关系。想来大太太就是放在柳姨娘院里做眼线的。

　　杨倩本想直接回屋，却进了院门就被菊芳拦住。“四小姐，“菊芳站在她面前，”大太太正找你去，在花厅里。”杨倩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此刻大太太找她还有何事。红叶却是被菊芳带走去了抱厦，杨倩也不知到底大太太对于红叶是何打算，即使她想求情，也只会让大太太觉得她过于仁慈，无法治下。

　　青柳守在门口，替她打起了门帘。地上的熏笼里燃着东市万象楼里名家崔有义制的芙蓉香，香味并不浓，只些许淡淡的香烟从炉里升起。梅香侍立在旁，倒让杨倩讶异了几分。

　　“四丫头，“大太太微笑着说道，”我有话要交代你。“杨倩走上前去，坐在了旁边的小杌子上，仰头看着大太太：“梅香是三哥哥院里的主心骨，我不敢要她。”

　　“你这丫头倒是机灵。“大太太赞赏道，”可惜到底年纪稍小，不懂得收敛锋芒。梅香是个稳重的，正合了你。你三哥哥院里，还有几个好的，够了。“

　　“倩儿，我本想让青橘跟着你，可惜人各有志，我怕强人所难，最后反倒是给你招来祸害。“大太太口中所说的青橘，是杨倩屋里的大丫头，原本就是买来的，家里人都在外头。去年她家里人来求了大太太外嫁，虽暂时没放出去，但是到了明年，满了十八岁就要嫁人了。

　　“梅香愿意去，我觉得很好。“大太太慢悠悠得说道，“那个地方，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个你完全信任的后方，我虽能为你打开局面，但后面的路，还是要你自己走的。”

　　明年采选，是宁泰朝以来的第一次正式采选。元治帝十岁登基，十六岁亲政，由于朝堂角力，虽已亲政两年，但仍事事须由谢太后定夺。如此，便造成了一副荒唐局面：登基八载，赵元治后宫仍后位空悬，妃嫔寥寥数人，一无所出。

　　“可我不过是庶出……”杨倩低语道，“况且我只是中人之资，才艺平平，怕是难以得人青眼。”上一世，杨倩最后嫁到安康伯家做妾室，也是因为被庶姐戳到痛处：既说是养在大太太屋里的，怎么九年过去了，还未在家谱上添过？怕只是哄你的吧，等送进宫里，你要是出头了，就巴巴得贴上来，你要是出事了，就由着你在里面自生自灭。

　　“傻丫头，你就是思虑太多。”大太太正色道，”这样的大事，我怎么会耽误呢？我早定了吉日，过几日就要带你去祠堂拜祭先人，并请族中长辈开族谱，添上你的闺名。“

　　“况且，我的四丫头长得这样好，可不许再这样妄自菲薄了。”大太太突然眼神凌厉起来，“我杨家的女儿，哪一个不是有才有貌名声在外的？”

　　“大太太教导的是。”杨倩低首屈膝道，“不过我到底比不上大姐。”杨家长女杨俐，与长子是龙凤胎。十四岁那年就以才貌兼备名动京城，十五岁及笄后，上门来说媒的官媒踏破门槛，但杨家一直婉拒。拒得多了，外头就说杨家大太太心气高，要把长女送进东宫里。流言四起后，官媒都消失了。

　　当所有人都说杨家长女怕是要被耽误的时候，德宗朝的第一个状元，就这么突然娶了杨家长女。当时还有好几个高官士族看上了他，却不知怎得被杨家抢了先。而且最让人诧异的是，还是德宗皇帝亲自下圣旨配的婚。

　　“大丫头啊……”大太太眯起眼睛，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良久没有说话。而后，长吁一口气，”我最担心的，却是你三哥哥。杨家有你长姐长兄已是可以在这朝堂立足，只要你三哥哥不闯出什么祸来，安安稳稳地做个士子就行。”

　　杨倩刚想开口安慰，大太太却又笑开来：“不过今天主要还是为了你。梅香已经答应跟着你，她这丫鬟最是稳妥，有她跟着你，我也放心许多。红叶这丫鬟到底年纪还小，需要历练历练。我跟菊芳说了，让青柳去你三哥哥院里，红叶就回来跟菊芳再调 教调 教。”

　　这是要把红叶放在大太太眼皮子底下了，杨倩想到，性命无忧，就是日子，恐怕没以前好过了。于是说道：”一切全靠大太太安排，小女年纪小，万事皆还要大太太做主。”

　　大太太满意地看着她，正色道：”你这丫头，明年可就及笄了。年纪也不小了，院子里的丫鬟都管成这样，以后去了那个地方，可是要吃亏的。“而后又说，“你先回去换身衣服，重新抹个脸，下午有贵客来，你还是要见一见的。”

　　杨倩心中一惊，该来的，总归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