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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歌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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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清第二日果真来看我了,还带来了素菡姐姐陪我叙话。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奕清手执一本诗经为我诵读,我一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渐渐地我伏在窗棂眯着眼睛漫吹着风,不想春困来的猛,竟是要睡着了,幸而有几朵柳絮黏在我的鼻尖上,连打了几个喷嚏才算转醒。不过这几日在宫外思过确实叫我开心许多,虽说是思过,寺中几个师太仁慈,对我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我也更是乐得自在。
不过素菡告诉了我一件事,自皇上下了指婚旨意后,太子闻讯竟长跪玄光殿求皇上收回旨意,皇上恼怒,一气之下将太子禁足在东宫,半月之内不得出行。
我闻言,看看奕清,又看看素菡,半晌不语。心中只觉五味纷杂,摸不出个头绪。
杨柳依依,纸鸢高飞。三月里正是春困时,奕清不来看我时我便一日一日的连轴睡着。有时睡醒了仍觉得在梦中,有时在梦中却以为转醒了,总之是过得浑浑噩噩,度日如年。
可今日我却破例早早醒了,因为一月后,便是我远嫁边城的日子,今日是我回宫之日。
匆匆与师太及几位小师傅道别,采桑扶了我上马车。慈航寺离皇宫并不远,一个瞌睡便到了。
下了马车,我伫立在宫门前远望着这如天阙般的金宫凤楼,恍惚间我仿佛看见这飞檐斗拱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那么厚重。
“师父,我前日同胡姬学了一支凤宵舞,你可要看?”站在那里的红衣女孩梳着漂亮的堕马髻,歪了歪脑袋对眼前人笑道。
那人手里牵一匹黑马,点点头。
皇城最外的宫门前是一片极为广阔的青石铺就的云台,白雪纷纷零落,掩去了青石的颜色,只余茫茫一片雪白。
女孩梨涡浅浅,嫣然一笑,退了几步,抽出一柄玉做成的短剑,引身做序。
翩然间,她抬步悠悠旋起,鸾尾像是一朵扶桑花惊艳绽开。那一身的正金娇红,映着身后的无垠苍茫的雪地和沉沉夜色,红白之间美得惊心动魄。起舞之间,通体莹白的玉剑竟与她雪白的手流转成了一色。
不知过了多久,一舞终了。她翘首摆尾,作飞凤之姿,广袖飞扬而起。
恰此时,皇城下又开始落雪,洋洋洒洒落在她红衣肩头。
回风吹雪,千里琼华轻。这样的仙风玉骨,九天之上锦书妃子也不过如此。
那人深深望着她,牵辔的手倏地滑落。
我的神思一刹那也倏地滑落,回眸看了一看这青石云台便再不留恋。
当时我埋头想,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能再为奕清跳一次凤宵舞,该有多好?
后来,应了我的念想,我的确在这皇城门下再次为他起舞,犹记那一舞,几乎是耗费了我今生所有的力气。
双阙中天,凤楼十二春寒浅。
静清宫中一切都一如既往死气沉沉,我看见定远将军的聘礼已然送到了宫中,心中才真的开始生出绝望与悲意。
一月之后,我便要远嫁边漠,那么多舍得不舍得的东西,该叫我怎么抉择?
我转身抓住素菡,哭了整整一夜。
夜里我又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可最奇怪的是,我再一次梦见了十岁那年在雁川的事,我梦见了图娅、玉公子,还有他的玉箫和白衣。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我却很少梦见奕清,甚至连他的背影都不曾经常梦见。而近来梦见他的那次,却像是个梦靥,且荒唐至极,醒来时还叫我喘了许久。
思至此,我连忙翻开锦被起身赤足跑到苑中,对着清晨还未落下的月亮双手合十,默默许愿在将来没有奕清在我身边的日子,能够夜夜梦到他。
“无忧。”奕清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头,看见他真真切切的站在那里,心里狂地一喜,又是一酸,像是什么莫名坠到心口,蔓延开一大片。我嘴角一弯,本想笑来着,却忽而一声哭了出来。
真是没用。我又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却又止不住眼泪,任它继续往外涌。
他几步上来,笑看着我,问道,“好端端的哭什么?”
经他这么一问,我心里头越发委屈。我抬头,看见他那张熟稔至极的清俊温润的脸,再不顾什么矜持礼节,伸手紧紧抱住他。
我将脑袋抵在他的胸口,眼泪尽数落在他细绣蟠龙的衣襟上。
清晨微熹的阳光透过我头顶上一颗槐树落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地上,如梦似幻。这一刻轻慢得像是毫尖一滴墨落在清水中,悠悠地,静静地荡了开来。
他的身上依稀有着淡淡的熏香味,我深嗅几番,一心想要记取这味道。
我感觉到他的身子先是一僵,而后他将手轻轻搭在我的肩头,默不作声。
“我舍不下师父。”我略带哭腔地说道。
他唇角轻轻一牵,似笑非笑,没说什么。
我心底一阵失落,仰头看他,他乌黑的瞳仁里映着阳光,像是细碎的琥珀。他看着我,并没有流露出多么伤心的神色,只好像是多了些许……毅然决绝。
“无忧,很多事情,你也许不能一下明白。但是时间久了,你自然会知道一切的。”他轻轻拉开我的肩膀,我环住他腰身的手也随之放下,他右手捧着我的脸为我擦去眼泪,“定远将军已经入京,只待四日后迎娶你。皇上下令,暂由我接掌他留守在边城的二十万大军,所以我今日便要动身去西州,你一定要好好的,切记听素菡的话。”
我闻言,哭的更猛了。我自小没有兄长,所以奢望着奕清能在我出嫁那日代为其职,将我送上鸾轿。现如今,连奕清也要离开,真真留下我孤身一人。
奕清再没说什么,只是将我揽进怀中,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我收了眼泪,再一次伸手将他环得紧紧的。
“好。”我哑着声音回答他,心想,果真是应了师太在慈航寺对我念过的——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素菡从宫外回来,见到我伏在奕清怀里抽泣,垂眸轻叹,而后很快进了内殿。
我看着奕清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顿时凝噎无语,恨不能再大哭一场。
一月匆匆过去,转眼已是四月初一。暖风熏,花事盛。
我昨日半夜便被素菡催醒,转头一看一殿站满忙忙碌碌的宫人,像是阖宫的侍女都涌进了我的静清宫。
宫人们各司其职,着手为我梳妆画面,我一阵昏昏沉沉竟在妆台前似老僧坐定一般又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泛白,我看到镜中的我已然妆成,头上一顶锦凤流珠玉冠,细碎的金链悠悠在我眼前摇晃,将我一张面容隐在金玉光华后头。
“哎呀,公主真是容色无双。定远将军真真是好福气,能娶到公主这样宜室宜家的明珠。”
老宫人为我打理背后的长发,时不时抬头从镜中看我。
我想朝她笑一笑,却发现艰难异常,我苍白的脸色映着天边雾沉沉的初光,像是那年春日宫中还未来得及生出骨朵却已然被冷霜打枯的花。
吉时已到,我起身离开静清宫,回头最后看了看庭院里那几株在风中静静伫立的杏树、深嗅了那沉沉的花香,我便决然折身,不再回顾。
为了体现天家威严华盛,宫中将这次婚事办的风光无限。
我最后去了玄光殿拜别帝后。
皇叔面色依旧清冷,草草向我吩咐了几句;倒是皇后,饶是语重心长向我说了些此后身份不同,要遵从夫家尔尔的话。
许久后,我出嫁的仪仗便从玄光殿前启程,似长龙般穿过宫中几道宫门。
我总是喜欢漫想将来的事。比如我会和宋承在遥远的边漠生活,或许我会为他生许多孩子。奕清也许会被赐婚迎娶韫华或者文淑,擢升万户侯。而素菡,也许会继续守在宫里,直到老死。
谁说身边的人能一直相守到最后呢?他们或许只是过客,为我这平凡却又不平庸的人生添几笔,好让我在很多年后风烛残年时,可以当作故事讲给我膝下的子孙听。
一步一步,正当我的仪驾行过第一重广泰门时,宫城外却突然响起沉沉的鸣金号角,东西两处遥遥升起昭告四境,战事将起的烽烟。
恰此时,四周涌出无数禁卫,仓皇奔走传令。
我掀开轿帘,只见面前肃穆高大的广泰门在飞快地阖上。
禁卫军将其重重落锁,很快数以百计的禁卫军如铁水般涌来,将广泰门守得严严实实。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面前竟如此突变。我看着一群穿着黑甲的禁军伫立在肃穆的门前,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如此严加宫禁,饶是我此生第一次见到。
“这是出了什么事?”素菡想必当年是见过这等场面的,虽是惊怒,张口却极其平静镇定,她上前两步问道,“千秋公主大婚仪驾在此,怎竟关了宫门?”
“还请公主恕罪!”我探出半个身子在外,只见一个身穿黑甲的禁军首领按剑上前答道,“皇城外有数万叛军攻城,妄图逼宫谋反,战情来之迅猛。皇上急令将广泰门及外围宣华门、承和门、永定门统统严加封锁,宫中所有禁军出动,各路戒严!”
今日是我大婚,这天下却要乱了吗……我从未历经过战乱,这天边的烽烟越烧越烈,我抓住轿门的手开始颤抖,紧紧扣进镶金的门框中。
怎么会这样来势汹汹?若是西蜀的广陵王起兵叛乱,取道锦州时就该被拦下,何以到了如今兵临城下的千钧之势?
我霎时心念电转,战事一起,奕清必要从边城率定远将军的二十万精兵回京,可西州距上京足足有一月行军之期,只怕是来不及的。而他驻守的京中的十万禁军没有皇上的虎符便不可调遣,如今宫门封锁,该如何通报到京中营帐?
“咚——”远处传来低沉如雷的撞击声,只怕叛军已然开始攻门。我心中一时似风云起落,狂潮怒吼。
“是谁反了?”那声音似是击进了我的心口,我身子兀自颤抖了一下,我努力克制住心口擂鼓般的狂跳,凝噎半晌,稳了颤抖不已的声音,扶着轿门问道。
那领军神色凝重,按剑俯首说道,“是允宁候。”
竟是奕清。
我闻言,如遭雷击,心口一瞬停跳,刹那间只觉寒意渗入四肢百骸,浑身血液逆流。
采桑似乎在朝我说些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的胸口一阵猛烈窒息,再也承受不住,身子一歪便要跌下鸾轿。
恍惚间我一把伸手抓住身侧的锦帘,锦帘应声而断。我身势一冲重重倒在车轼上,大红锦帘飘然覆在我的脸上。
我只觉一切开始模糊,天旋地转,漫天都是血一样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