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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忘忧 ...

  •   荣景五年,皇帝下诏赐婚,定远将军将于四月迎娶千秋公主。消息一出,上京贺好声四起,人人都称赞是英雄美人,绝世眷侣。

      草长莺飞,阳春正好。

      用过晚膳之后,我同采桑在御花园里散步,那御花园的杏花开的格外漂亮,比我静清宫里的开的多上许多。远处那一片杏树上花事正盛,连绵起伏都是漫天或白或粉的杏花,偶尔微风拂过送来香氛,花瓣悠悠飘落,妙似仙境。

      我倾身攀住一枝,细嗅起来。

      “呵,那不是羲和吗?”

      忽然有人不高不低一声传来,我回头看去,原来是韫华公主和文淑公主。

      从前我曾听素菡同我念过一本书,书里头有一段是讲两个女侠在师门闹了不痛快,各自下山,却偏偏又在客栈相遇,再次大打出手。我笑问素菡,这世上怎能有这么滑稽的事?素菡也笑,她说,这不是滑稽这叫冤家路窄。

      此刻我脑中便是这四个字,冤家路窄。

      文淑一袭鹅黄小衫,抚掌向我行礼,我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而韫华却似没看见一般径直走到我方才攀住的一枝杏花旁,玉手一折,便将它折了下来。

      我心中微愠,却听韫华说道:“这杏花儿呀,长得是好,你瞧,白白净净的,但比起牡丹的华贵大气,它开的杂乱无章,也只能种在这御花园里同诸芳一道了,妹妹赏花的眼格也未免太低。”

      说罢,她轻蔑一笑,将手里的花扔在了地上。

      自皇叔赐婚后,我夜夜无法安眠,如今正是焦躁时候,心头怒火无名升起。我强忍了一丝怒意,抬步便要走,却不想韫华又发了声:“皇妹是心疼这花儿呀还是心疼自己呀?若是怜惜这花,大可让父皇将它们挪去你宫里头呀。但若是为了赐婚的事儿郁郁不乐,那谁也帮不了你不是。”

      她朝我莞尔一笑,眼里却全是傲气与戏谑。文淑胆小,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敢静静看着。

      “千秋心中并不郁结。”我冷冷看她一眼说道,“定远将军英武过人,在边漠建功立业,能够与他结为夫妻是千秋之幸。”

      “哼,那最好。”她上前两步看着我,笑的清冷,“只要你去了边漠,便可不再缠着允宁候。”

      奕清?我一愣,抬头定定看着她。韫华竟也对师父有爱慕之情,我微微摇头轻笑。

      “你……你笑什么!不要脸,”她一甩广袖,恨声说道,“真不知道你使了什么狐媚法子,叫允宁候每月都抽空入宫陪你谈天饮酒,中途我遣瑾儿去请允宁候来我浴兰殿喝茶,却次次被他的随从拦下,看来你们果真在静清宫干些见不得人的苟且事!”

      文淑闻言,一张小脸极其难看,大概也是觉得韫华说的话忒过难听罢。这小女儿涨红了一张脸,抬手欲劝未劝,终还是捏了自己的绶带,低头不语。

      我越听越怒,额上一根青筋突突跳的厉害,采桑轻轻挽住我的帔帛,示意我莫要动怒,我却全然不理会。

      奕清与我苟且?

      “啪——”清脆响亮的声音响起,我反手劈在韫华的脸上,她往后一步踉跄,竟跌倒在地上。

      一瞬间,采桑惊呼,文淑骇得面无血色,韫华愣愣坐在地上看着我,半晌颤颤巍巍戟指向我:“你放肆!你竟……竟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我不知哪来的傲气,冷冷甩下一句便不再看她,挽起裙裾转身离开。

      十日后,清晨,我站在慈航寺的佛塔顶端,耳畔传来晨钟空灵肃穆的响声。

      那日我打了韫华后,韫华向皇叔狠狠告了我一状,皇叔恼怒,命我在玄光殿前跪了一宿。

      我可是实实在在跪了一宿,昭阳殿中的掌事姑姑也便同我诵读了一夜的《女诫》,告诫我婚后不得任性,不得骄纵等等。我听得头疼,想必那姑姑也读的口干,我便唤了那姑姑一声,“咦,姑姑你的身后怎么有个白衣女人……”

      “公主且认真听。”那姑姑打断我的话,继续诵读。

      我自觉无趣,便也不再作声。

      后来眼看着太阳升了起来,皇叔却还没允我走,又怕是要跪一天。可最后皇后来了解了此事,她向皇叔求情将我送去京郊慈航寺思过半月。皇叔一拂袖,便也允了。

      思至此,我遥遥远眺,只见那座死气沉沉的皇宫正隐在雾霭中,那金色的殿脊在白茫茫的一片雾后头显得格外冷清。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不再去看那将我抛弃的地方。

      如今我在慈航寺过得也舒坦,每日晨起诵读佛经,午后抄写几分经书倒也没什么累的。

      回了禅房,采桑端来一碗粥和几碟小菜,粥做得精巧,吃下去身子也总算暖了一些。

      执起手镜照了照,想看看自己不带珠玉的素净样子,却看见一双无神的眸子。想来半夜未睡竟是这么的伤神。

      这两日来,我竟夜夜噩梦,梦醒时一身大汗,辗转再难眠。昨夜采桑劝我再多歇息会儿,我却一骨碌爬了起来,沿阶而上,抱膝坐在佛塔上静静等着日出。

      虽说是阳春三月,可这夜里的风也真是凉,叫我一件单薄的袍子不足御寒。哆嗦了许久,天边一角才慢慢透出微熹的初光。

      上京的日出果然很美,一轮红日从东边悠悠升起,云蒸霞蔚,光华灿灿。曾几何时父皇也抱着我,在宫中最高的瑶台上伸手指着那红日对我说:“羲和,你瞧,那是为你升起的朝阳。”

      放下镜子,我冥眸不语,只觉心里一阵阵的钝痛。

      “侯爷,你怎么来了!”门外传来采桑惊喜的声音,“公主就在里头。”

      几日不见奕清,他倒莫名清减了不少,只有那一双明如星子的眼睛依旧英气十足。

      我父皇在世时,时常称赞奕清的骁勇骇世与无双才情。未见到奕清之前,我懵懵懂懂难以想象是如何一个龙章凤姿、俊彦不凡的男子,能做到兼济文武,倍受父皇青睐。直到那年,我在御湖旁遇见他才明白,世上原是有这般璧人的。

      那年奕清已然二十有二,足足长我十岁有余。多少年我唤他一声师父,心里却想唤他一声……或是这念头太过孟浪,每每思至此我的脸都飞红,忍不住打自己脑袋一下。

      “你为什么答应了?”奕清将佩剑放在桌上,茶杯里的水被他震得溅出几滴水来,我也一惊。

      我以为他会说我打了韫华,简直胡闹至极之类的话,他一进来什么也没说却无端冒出这一句,我半天摸不着头脑,只是看着他。

      “你为什么答应要嫁给宋承?”他定定看着我问道。

      我想,当我父皇仍在位时,也只有奕清敢这么同我说话了罢。如今一切换做别的模样,只有他还如故友一般。

      半晌,我幽然抬眸说道:“因为我心甘情愿想嫁给他……”

      “胡说!”他截断我的话,说道,“分明是皇后你嫁给他的,你不得已才同意,是不是。”

      我闻言,一愣。想不到他在宫中竟有如此多的耳目,甚至连皇后的昭阳殿他也能洞悉的一清二楚,真是叫我惊讶。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能怎么样,如今皇上已经下旨赐婚,定远将军的聘礼只怕都到了我宫中,我便是逃也逃不开了。”恍惚之间,脑袋昏昏沉沉,我竟落下眼泪来,滴在手背,滚烫滚烫。在皇后宫中我都强忍了去,不想在奕清面前我竟这般脆弱,我赶忙用手擦去。

      他见我落泪,侧过头去也不再言语,少顷,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径直往外走。

      我坐了许久,突然被他拉起来,身子软绵绵的险些一个踉跄跌倒。我抬头叫道,“师父!你要带我去哪儿?”

      “回宫。”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不能回宫的!”走出老远,我才悠悠喊道,此刻只觉头疼欲裂,无法再多想些什么。

      他慢慢停了脚步,转身用双手将我的手合在掌心,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我摇摇头,一阵风吹来,背上泛起一阵寒颤。他见状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道,“发热了也不知道。”

      我抬起手背贴在额头,果然滚烫滚烫的,难怪我觉得脑袋疼,浑身乏力,原来是发烧了。

      正想着,奕清突然将我打横抱起来,这一下将我吓得不轻,身子骤然一颤,只觉背后他挽住我的手似乎比我的身体还烫,我讪讪想要架开,却无奈手上虚软只好放弃。

      他叹了口气,继而唇角一牵,轻声对我说:“睡吧。”

      我本就半夜未眠,此刻又病了,听见这两个字眼皮不禁打架,迷迷糊糊闭了眼睛将头靠在他胸口。这是从小到大奕清第一次这么抱我,他的臂弯结实得很,我觉得很是舒服。

      半梦半醒间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一股淡淡的男子独有的清香气,甚是好闻。

      我贪心地又呼吸几口,再后来也便沉沉睡了过去……

      迷蒙雾雨,零落芳华。

      梦境中竟是那么美,是以我每次知道是做梦却都不愿离开。

      暮色四起,银月初升,照影苍山。一阵风吹过牧铃,遍地悠悠作响,想来这里应该是雁川了。雁川介于秦国与周国之间,这里的百姓以放牧为生,女子性情真直,男子豪迈勇武,是片物土丰饶、民风淳朴的好地方。

      我看见自己正走在一片茫茫丘原上,只见不远处一丛篝火正熊熊燃起,照亮周围一群起舞正欢的牧民,为首的一个蓝衣姑娘似是看见了我,遥遥向我挥手喊道,无忧你快来。

      我应了声,便举步往那里走,只见篝火旁众人笑意盈盈看着我。蓝衣姑娘见我站在那里,便一把拉住我的手,朝众人笑道,“都说上京的女子能歌善舞,大家要不要看无忧跳上一曲?”

      众人齐声叫好,我脸一红,抓住蓝衣姑娘的袖口,低声说道,“图娅,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看那些年轻的小伙子都看着你呢,没准你跳完那里边一个两个都要出来向你求爱呢!”图娅越说快,最后笑起来,额前两串长长的玛瑙曜石珠串泠泠作响,火光将她一张明快的笑颜映得活色生香。

      闻言我脸上一红,她搡我一把,笑道,“赶紧去罢,不然晚些没马奶酒喝!”

      我讪讪走到一旁营帐空地前,折过身笑道,“献丑了。”

      四周马头琴缓缓响起,翻出一弦极为柔和悠远的音色,我扬袖起舞,这支雁川舞是我四日前同雁川老汗妃——也就是图娅的母亲学的。

      图娅是雁川大汗的大女儿,我受父皇之令前来雁川为图娅的哥哥少赫颁封汗位,同时也从上京带来了不少封赏贺礼,金银宝玉,珠翠珍品。是以雁川几个部落的牧民都敬我为德德玛,也就是女神的意思。这几日新汗好吃好喝待我,我几乎都忘了宫中的杏花酒是什么滋味,尽醉在马奶酒的醇香甘醴中了……

      舞着舞着,突然马头琴的悠扬声中多了一丝清远的箫声,那箫声合着琴声生出一曲昆山玉碎般的妙曲。曲声渐入兴云致雨之境,又似鸾吟凤唱,钧天广乐。

      几拍之后我止了旋转,摆出最后一式,乐声也默契地停下,众人先是寂静了片刻,后爆发出不绝于耳的贺好声。

      “哎呀,今日着实叫图娅开了眼界,没想到上京的女子跳雁川舞真真丝毫不逊色!”她高兴极了,拉着我的手大声笑道,“还有玉公子的箫声,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我莞尔一笑,在众人的贺好声中转身,几步走到营帐旁坐下,掏出怀里一只火漆印章细细把玩。这是父皇命绝世名匠为我打造的印章,通身银白,雕了三只凤凰盘旋而上,不知怎地昨日从马上下来时印章跌落在地,为首一只凤凰的尖喙摔掉了一角,叫我心疼不已。

      “姑娘从周国上京来?”

      突然有人发声问我,我抬头一看,那人一席白衣,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垂在背后,月光照下来,盈然生辉,像是给我成衣用的南海玄锦才有的光华。他手上拿了一支通身莹白的玉箫,萧管顶头还系着一枚桃木章流苏,很是精巧。

      我上下打量他一番,原来这世上还有比奕清更清俊出尘的人物?

      见我目光一直流连在他身上,他不禁轻轻一笑,一手撑地也坐了下来,右手翩然将玉箫在指间转了几转,架在了曲起的膝上。

      “是,我是从上京来。”这时我才想起答他的话,“你便是玉公子吧。”

      他点点头,清浅一笑,说道,“方才见姑娘起舞,在下心里不胜欢喜,便勉强吹了一曲为姑娘助兴。”

      不得不说,这玉公子笑起来着实好看,那一口皓齿映着俊朗的笑颜,只怕能叫上京一半女子为之倾倒。

      “你也是周国来的么?看你的衣着打扮,不像是雁川人。”我问他道。

      他仰头看向远处的篝火,火光似星子一般在他乌黑的瞳仁里轻轻跃动,摇了摇头,又抬起颀长的手指默默一指一片丘陵,说道:“我从那边来。”

      “噢……”我对这东南西北的方向不甚清楚,只知道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便只好讪讪答之。我转头,看见他手上的玉箫,不觉心里痒痒,便说道,“玉公子这萧能否借我一试?”

      他闻之神色一柔,将玉箫递到我手边,笑道,“姑娘会吹?”

      我不做声,将玉箫抵到唇下,缓缓吹奏一曲奕清教的思乡曲,不知为何,今夜吹得较往常要好的许多,若是奕清听到了一定会夸我。

      玉公子先是面露喜色,而后他身子一倒,便躺在了地上静静听着,直到我吹完。

      我将玉箫横下,他却还躺在那里,含宫咀征。

      “姑娘,嫁给我如何?”他突然说道,那星子般的眼里充斥笑意。

      我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立马站了起来将玉箫扔向他,骂道,“你……你……你无耻!”

      他一手枕在头下,另一手轻轻一接便抓住了玉箫,笑的愈发放肆。我心里头正恼怒,便急急几步走开,跨上我的马,小跑而去。

      不想片刻后他也骑马追了上来,与我并驾齐驱。

      我骂道,“你这人怎生这么讨厌,缠着我不放!”

      “因为我喜欢你呀!”他大笑扬鞭,一袭白衣在疾风中翻飞飘逸,我闻言又羞又怒,也狠狠给座下白马一鞭。

      谁知这一下着实太重,马儿吃痛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就在我几乎要被掀翻在地时,玉公子突然伸出手将我从马上抱起,轻轻一提,便凌空落到他的马上,斜坐在他怀里。他一手牵缰,一手揽住我的肩,叫我气得发狂。

      “臭流氓,放开我!”抬头只见他笑得倜然,一头长发在风中翩然扬起,我在他怀里奋力挣扎,他却将我箍得更紧。

      最后我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梦里不知睡了有多久,我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时不时在摸我的脸颊,那双手温热温热的,摸在脸上倒也舒服,渐渐转醒了,却觉仍被人抱着着。

      睁眼一看,原来是奕清正揽着我肩头,他一双眼睛切切望向我,眼底布满血丝。我刚想问他是怎么了,采桑端着药碗匆匆步入,喜道,“公主你总算醒了,自你睡后身上高热更是灼人,夜里还犯了梦靥,又哭又叫的。侯爷守了你一天一夜,如今烧才算退了。”

      奕清竟在我榻边守了一天一夜?

      我闻言一愣,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的确没那么疼了,身子也像是轻松了些。实际上,我却希望自己病的能久一些,这样奕清就会一直守着我……

      “好了就好,也叫我放心了。”他轻轻放开我,从榻边站了起来对我说道,“这里不比皇宫里有御医,况且你又在思过,皇上皇后难免对你少些眷顾,照顾好自己,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本想向他道谢,闻言却只抿唇朝他点点头,心想,他京中事务繁重,说着明日来看我,也许也是来不了的吧。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里头却不觉得很失落,我望着被子上的一朵娇花,悠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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