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拉帮套的晨光 ...

  •   拉帮套的晨光(第十章)

      鸡叫头遍时,李栓柱就醒了。窗外的天还蒙着层灰蓝,像块没洗干净的粗布,只有东边天际线处,洇开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缝,在土墙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

      秀莲还睡着,头深深埋在他的胳膊弯里,呼吸匀净得像春日里的溪流,每一次起伏都轻轻蹭着他的胸口。他低头,借着那点微光瞧她——额角的碎发被夜里的汗浸湿,一缕缕贴在皮肤上,鼻尖小巧,嘴唇微抿,连睫毛都安静地垂着,昨夜的慌、绷着的那股劲儿,全散在了晨光里,睡得像个刚吃饱奶的孩子,嘴角还挂着点浅浅的、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东屋的炕本就小,是当年秀莲嫁过来时,王贵用旧木料搭的,铺着层磨得发亮的苇席。两人挤在一起,李栓柱的胳膊肘抵着冰冷的土墙,后背贴着带着潮气的土坯,可身上却一点不觉得冷。他的手还麻着,是被秀莲枕了半宿的缘故,却舍不得抽,只悄悄动了动手指,指尖蹭过她柔软的发顶,心里像揣了块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玉米饼,烫得他胸口发紧,却又暖得踏实,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浸着股说不清的热乎劲儿。

      他想起昨夜。煤油灯的火苗明明灭灭,映着秀莲泛红的脸,她的手攥着他的胳膊,指甲轻轻嵌进肉里,像怕掉下去似的,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心尖发颤。她凑在他耳边,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带着点慌:“轻点儿……别吵着他。”气息喷在他的耳廓,痒得他喉咙发紧。她靠在他肩上,身子软得像没了骨头,头发蹭着他的下巴,那股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她身上的热气,比啥都勾人。后来灯芯“啪”地爆了个火星,屋里彻底暗下来,只剩彼此的呼吸声,粗的、细的,缠在一起,像灶房里拧在一起的麻绳,解不开,也不想解。

      院外传来“哗啦、哗啦”的扫雪声,是村里的张叔,每天都起这么早,拿着大扫帚扫通村里的路。李栓柱这才轻轻抽回胳膊,秀莲在睡梦里嘤咛了一声,头往暖和的地方拱了拱,他赶紧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等她呼吸重新匀净,才悄悄下了炕。

      地上的鞋是秀莲昨夜给他摆好的,鞋底子沾着点雪沫,早冻硬了,他趿着鞋,走到炕边,把自己那件厚棉袄解下来——这棉袄是去年冬天秀莲给他缝的,里子絮了新棉花,沉甸甸的——轻轻盖在秀莲身上,又伸手掖了掖被角,把她露在外面的脚腕也盖严实了,这才轻手轻脚地往门口走。

      刚推开门,冷风就像刀子似的灌进来,带着雪后的寒气,刮得他脸颊生疼。他打了个哆嗦,赶紧缩了缩脖子,把领口往上拽了拽,往灶房走。院里的雪没膝深,是昨夜下的,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楚,他走得慢,怕动静大了吵着屋里的人。

      灶房里冷飕飕的,土灶台上落着点灰尘,锅里却还温着水——是昨夜秀莲烧的,说怕他半夜渴。他掀开锅盖,一股热气冒出来,带着点温水的腥气。他舀了瓢凉水添进灶膛下的铁壶,又从墙角抱了些干柴,是前几天劈好的洋槐木,烧起来火旺。他摸出火折子,“噗”地吹亮,火苗舔着干柴,“噌”地窜起来,映得他的脸通红,连眼窝都暖了。

      他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看着火苗忽高忽低地舔着锅底,铁壶里的水渐渐有了动静,“嗡嗡”地响。他忽然想起王贵——此刻正屋的炕上,王贵应该也醒了吧?这院里的动静,他怕是都听见了。

      正屋的炕梢,王贵确实醒了。

      他一夜没合眼,睁着眼睛盯着屋顶,连眼酸都没察觉。耳朵里总回响着东屋的动静,起初是秀莲压低的说话声,后来是床板轻轻的“吱呀”声,再后来就静了,可那静比动静更磨人,像有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上,疼得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渗出血珠都没感觉。

      天刚亮时,他听见东屋的门轴“吱呀”响了一声,知道是李栓柱出去了,心里竟莫名松了口气,像熬完了一场没日没夜的酷刑,浑身的骨头都软了,可那股子堵在胸口的闷,却一点没散。他侧过身,看着炕头空荡荡的位置——那是秀莲的地方,如今只剩一团叠得整齐的被子,还留着点她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的扫雪声停了,又过了会儿,他听见灶房传来锅盖碰撞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轻轻的,往正屋来。门帘被掀开,一股寒气裹着热气涌进来,秀莲端着碗热粥站在炕边,头发梳得整齐,用根银簪子别着,额前的碎发也捋得服帖,只是脸色透着点没藏住的倦,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她把粥放在炕沿上,粥碗冒着热气,是小米粥,熬得稠稠的,上面还飘着几粒红枣——是去年秋天攒下的,舍不得吃,留着给王贵补身子。她伸手摸了摸王贵的额头,指尖带着点外面的寒气,却又透着点温:“他爹,你醒了?灶房里温着粥,喝点暖暖身子。”

      王贵没动,也没看她,只盯着屋顶的黑椽子——那椽子是当年盖房时他亲手挑的,如今已经发黑,还裂了道缝。过了半晌,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慢腾腾的,每个字都重得砸在地上:“昨夜……睡得好吗?”

      秀莲的手顿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他额头的微凉,像被那沙哑的声音烫了一下。她垂着眼,看着碗里飘着的红枣,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只有脸颊,悄悄泛起一层红,像窗外刚透进来的那点晨光,又浅又涩。灶房里的铁壶不知何时开了,“呜呜”地响着,在寂静的屋里,像谁在低声叹气。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