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拉帮套的夜灯 ...
-
拉帮套的夜灯(第九章)
秋夜的云把月亮压得低,院里的老槐树影在地上晃,像团揉皱的黑布。李栓柱劈完最后一捆柴,斧头往墙根一靠,木柄撞得土墙“咚”一声,在静夜里格外响。他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抬头望了望正屋的灯——还亮着,窗纸上印着秀莲的影子,正弯腰给炕梢的王贵掖被角。
他站在院里,没动。王贵答应那事的第三天,夜里的风比今晚还凉,秀莲也是这样,在正屋待到晚,才提着马灯来东屋。灯芯跳得慌,她的脸在昏黄里红一阵白一阵,把灯放在炕沿就想走,被李栓柱拽住了手腕。
“嫂子,”他的手烫得像刚从灶膛里抽出来的铁钳,声音却发颤,“大哥……他知道。”
秀莲的手腕抖了抖,没挣开,只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鞋是王贵没残时给她做的,鞋底都磨平了,鞋帮上还沾着白天地里的泥。“我知道,”她的声音细得像蛛丝,“可……可我怕。”
李栓柱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把炕边的位置让出来。他比秀莲高大半个头,此刻却像个犯错的孩子,手指绞着衣襟:“我不逼你,嫂子。要是你不愿意,咱就当没说过那事,我还跟以前一样干活,照顾你们娘仨。”
屋里静了片刻,只有马灯芯“噼啪”炸着火星。秀莲忽然抬起头,眼里蒙着层湿雾,却咬着唇没哭:“不是不愿意,是……是觉得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他。”她指的是王贵,“他躺在炕上,听着动静,心里得多疼?”
李栓柱没说话。他想起头回夜里秀莲来,两人刚挨得近,正屋就传来王贵的喊,像刀子似的扎过来。他吓得差点从炕上滚下去,秀莲更是慌得眼泪都掉了,攥着他的胳膊说“下次再也不来了”。可下次,王贵没喊,只在第二天早上,让孩子递给他一个煮熟的鸡蛋,蛋白上还沾着点灶灰。
“大哥他……是个好人。”李栓柱闷声说,“他比谁都想让这日子过下去。”
秀莲抹了把眼角,走到炕边,慢慢坐了下来。马灯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额角的细汗——不是热的,是慌的。她解开外衣的扣子,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粗布小褂,手却在发抖,半天没敢再动。李栓柱看着她,心里像揣了团火,烧得慌,却不敢往前凑,只站在原地,喉结滚了滚:“嫂子,你要是慌,咱就……”
“别。”秀莲打断他,忽然抬头看他,眼里的雾散了些,多了点豁出去的狠劲,“过了这关,日子就好了。栓柱,你……你轻点儿。”
李栓柱的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膛,他慢慢走过去,蹲在秀莲面前,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还是温的,带着皂角的淡香。他没敢碰别的地方,只低声说:“我知道,我会轻的。”
那夜的事,没像村里闲汉说的那样粗野。李栓柱像捧着件易碎的瓷瓶,动作慢得很,连呼吸都放轻了。秀莲起初绷得紧,后来渐渐松了些,头靠在他肩上,嘴里轻轻哼了声,像疼,又像别的。东屋的炕板旧了,一动就“吱呀”响,李栓柱听见一声,就停一下,直到秀莲攥着他的胳膊,在他耳边说“没事,他听不见”。
其实王贵听得见。
正屋的炕离东屋不远,风把东屋的动静吹过来,像细针似的扎进他耳朵里。他躺在炕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房梁上的玉米串,指关节攥得发白,指甲嵌进掌心,渗出血丝都没察觉。他想喊,想像头回那样嗷嗷叫,把那点体面都撕了,可喉咙像被什么堵着,发不出声。
他想起秀莲刚嫁过来时,也是个爱笑的姑娘,跟他在地里干活,累了就坐在田埂上,从怀里掏出块干粮,分他一半。那时候的日子穷,却踏实,他是她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天经地义。可现在,他躺在炕上,看着自己没用的腿,听着隔壁的动静,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占着这屋,占着这炕,碍着别人的眼。
不知过了多久,东屋的动静停了。王贵听见秀莲的脚步声,轻得像猫,从东屋走到正屋门口,却没进来,只在门外站了会儿,又轻轻走了回去。他的眼泪“唰”地掉下来,砸在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后半夜,李栓柱没睡。秀莲躺在他身边,呼吸很轻,像是累坏了。他看着她的侧脸,月光从窗缝钻进来,照在她的睫毛上,颤巍巍的。他想起自己讨饭到西坡村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夜,他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饿得发昏,是秀莲端着碗热粥出来,说“你要是不嫌弃,就来家里干活吧”。
他轻轻摸了摸秀莲的头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喜,有慌,还有点对王贵的愧疚。他知道,这夜的事,像块石头,压在三个人的心上,这辈子都挪不开了。可他也知道,只有这样,日子才能往下熬,他才能有个盼头,秀莲和孩子才能有个依靠。
窗外的云散了,月亮露出来,把院里的雪照得发白。李栓柱把秀莲往怀里搂了搂,让她离自己近点,暖和点。秀莲动了动,没醒,只往他怀里钻了钻,像只寻暖的猫。
他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小时候娘说的话,说人这辈子,就像熬一锅卤,得慢慢煮,慢慢熬,不管是苦是甜,熬到最后,总能有口热的。他想,他的这锅卤,现在才刚下锅,往后的日子,还得慢慢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