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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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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车轰鸣着停在“懸纹身”工作室门口,李悬长腿一跨,利落地下了车。
摘头盔时,她脸上还带着点从张枫那里回来后未散尽的疲惫和空落。
推开门,店里熟悉的消毒水混合色料的淡淡气味包裹上来,才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学徒小贾正在前台整理东西,见她回来,抬头笑道:“悬姐回来啦?诶,陈老师刚才来了,看你不在,留了东西给你。”
他指了指工作台旁边的小茶几。
李悬看过去,上面放着一个挺有分量的保温桶,旁边还贴了张便利贴,字迹清隽工:
「外婆让送来的早饭,趁热吃。」
是陈风的字。
李悬愣了一下,才想起早上那仓促的照面。
她走过去拿起保温桶,打开盖子,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是外婆煮的粥,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她什么时候来的?”李悬一边拿起便利贴看着,一边随口问。
“来了有一会儿了,等了你十来分钟吧,说还有事就先走了。”小贾回答,“悬姐你还没吃啊?快热热吃吧,看着挺好吃的。”
“嗯。”李悬低低应了一声,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她拿着保温桶走到角落的微波炉旁加热。
不由得又想起早上被个臭流氓堵在路口的陈风,以及她那副冷静却莫名有点笨拙尴尬的样子。
“啧,”她忍不住跟小贾吐槽,“就早上碰见她,车被人碰瓷了,我看她真不适合开车上路,之前还差点和我撞了。”
“碰瓷?赵小毛啊?”小贾挠挠头,“他还敢在这片碰啊?”
“嗯呢呗,还没被收拾老实,”李悬说,“估计看陈风是外地车牌,就直接上了,还真让他逮了一个好欺负的,差点儿就掏了钱了。”
小贾咯咯笑:“陈老师是文化人嘛,搞研究的,跟咱们这风风火火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人。”
微波炉“叮”的一声。李悬拿出热好的粥,坐在茶几旁小口吃起来。
粥很软糯,是十足的家常味道,温暖妥帖地慰藉了她发凉的心肠。她安静地吃着,没再说话。
吃完没多久,店门又被推开,门被推的弹了好几下,叮当作响。
虎背熊腰的龙哥走了进来,嗓门洪亮:“悬姐!忙着呢?”
“龙哥来了,”李悬收起情绪,站起身,脸上恢复了工作时那种爽利又略带散漫的笑容,“刚吃完,正好。准备一下,马上给你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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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陈风结束了一天的乡村调研,驱车返回。
暮色四合,路灯渐次亮起。
开到离“懸纹身”不远的路口时,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油表——其实还剩不少。
她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打了转向灯,将车缓缓停在了纹身店对面的路边。
她想了想,外婆交代的早饭李悬吃了没有,分享一下今天关于庙会剪纸的发现,或许对纹身图案的民俗借鉴有帮助…
这些都很合理。
她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向对面的“懸纹身”。
店里的灯光明亮,像一个小型舞台。
李悬正站在工作台边,微微俯身,专注地在一个背对着门口的男人背上操作着。
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睫毛低垂,目光凝聚在针尖与皮肤接触的那一点上。额前的碎发落下来几缕,被她随意地别到耳后。
她的动作稳定而流畅,带着一种近乎冥想般的专注和虔诚,与她平时外放的躁动活力截然不同,散发出一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
陈风看得有些入迷。
她忽然想起今天拍摄的那些剪纸老人,她们在拿起剪刀时,眼神也是这般,仿佛整个世界都凝聚在指尖与纸张之间,物我两忘。这是一种跨越了艺术形式的、关于“创造”的纯粹瞬间。
一种强烈的记录欲攫住了她。
作为研究者,她本能地想要捕捉这种具有共通性的“匠人时刻”。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拿起了放在副驾上的专业相机,动作轻柔地摇下车窗,以免惊动里面的人。
她调整着焦距,将李悬那专注的侧影和手臂稳定的线条完美地框进取景器里。
光线有点暗,店内的暖黄灯光和窗外渐深的蓝调暮色形成对比。
她下意识地调试着相机参数,想要获得更清晰的画面……
然后,她的指尖习惯性地寻找并按下了一个按钮,以为那是提升ISO感光度的快捷键。
然而,她按错了。
下一瞬间——
“咔嚓!!”
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响彻寂静的傍晚!
与此同时——
“砰!!”
一道极其刺眼、毫无预兆的强烈白光猛地从相机顶端迸发出来!
如同一道小型的闪电,瞬间粗暴地撕裂了温柔的暮色,将SUV驾驶座、街道、以及纹身店明亮的橱窗和李悬的身影,都映照得一片惨白!
光芒甚至在她前方的车窗玻璃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斑!
这突如其来的声光袭击太过骇人!
店里,正全神贯注进行最后精细收尾的李悬,被这近在咫尺的炸雷般的声响和堪比探照灯的强光吓得魂飞魄散!
她整个人猛地一哆嗦,握着纹身机的手腕控制不住地剧烈一抖,机器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嗡鸣!针尖险些彻底失控!
“我操!!”李悬心脏狂跳,几乎是本能地爆了句粗口,猛地抬起头,惊魂未定地寻找光源。
“嗷!!!”趴在操作椅上的龙哥也被背后突如其来的动静和李悬的反应吓得一激灵,差点跳起来,“怎么了怎么了?!着火了?!打雷了?!”
马路对面,陈风自己也彻底懵了!
她被自己相机发出的巨大动静和强烈闪光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手一抖,相机差点脱手掉出车外!
她的大脑空白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刚才手忙脚乱按下的根本不是ISO键,而是强制闪光灯开关!!
“完蛋了……”陈风的大脑停止运转了片刻,一种名为不好意思的情绪席卷了她。
这也太尴尬了!
她看到店里李悬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点戏谑或不耐烦的眼睛,此刻写满了震惊和惊吓,正难以置信地瞪向自己这边。
巨大的羞愧和尴尬像海啸一样把她淹没。
她手忙脚乱地想关掉相机,却笨拙地差点把镜头盖掰下来。
李悬的火气“噌”地一下顶到了天灵盖,没夸张,刚才亮的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灵魂出窍了。
但当她看清马路对面那辆熟悉的车里,那个举着相机、一脸惨白、惊慌失措到几乎要缩进座椅缝里的陈风时,那满腔的怒火奇异地卡住了,然后迅速转化成一种极度荒谬、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力感。
她摘下口罩,深吸一口气,朝着窗外那个显然已经社会性死亡的身影,招了招手。
陈风把自己往下缩,只在车窗露出自己的一双眼睛。
她指了指自己,疑惑的分发了眼睛。
李悬点点头,没忍住笑了出来,又招了招手。
进了店,李悬提高了音量,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调侃:“陈老师?!您这又是搞的哪门子田野调查啊?!拍人体艺术还得带闪光的?差点把我魂儿都吓飞了!”
陈风听到她的喊声,更是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脸涨得通红,不过面上还撑得住,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对不起,李悬。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按错键了!非常非常抱歉!”
看着她那副尴尬的想逃到月球去,还强装镇定的窘迫模样,李悬心里那点残存的气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她甚至有点想笑。她冲陈风招了招手,扬声道:“行了行了,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对不起说一次就行。”
陈风抱着相机,随便找了个地儿安静坐着。
这事儿她至少得缓两天,才能在下次遇到李悬不感到尴尬。
“刚才拍的是我吧?”李悬低着头,问。
陈风摩挲着相机外壳,这话该怎么回答啊。
要说是,显得她很冒犯,要是说不是,这也太不真诚了。
“刚才拍的是我。”李悬说。
是陈述句。
既然李悬知道,那也没必要扭扭捏捏地找理由了。
“我刚才只是觉得你工作的样子很……很专注,想记录一下那种感觉,我没想到……”她越说声音越小。
她真是蠢透了,拍照用闪光灯,还被众人抓包这件事,几乎能排进她人生羞耻榜前三了。
龙哥扭着头看热闹,已经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咧着嘴笑:“哎哟喂,陈老师,您这摄影师当得可真够刺激的!好家伙,跟扔了个闪光弹似的!我这小心脏现在还在噗通噗通跳呢!”
李悬已经检查了下龙哥的纹身,确认刚才那一下只是虚惊,没有造成实际损害。
她拍了拍龙哥的胳膊:“没事龙哥,小意外,已经好了,保持别动,我帮你贴保护膜。”
她这才看向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的陈风,看着她红透的耳根和无处安放的眼神,陈风丝毫不知道,她强装镇定已经被人彻底看透了。
终于李悬忍不住笑了出来,“喂,陈风,你至于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炸了我这店呢。调研回来了?拍什么了,给我看看?”她语气轻松,主动给了个台阶下。
陈风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拿起相机,像是交作业一样递过去,并简要解释道:“去了个村子,听说他们过年庙会很有特色,有很多剪纸活动和作品展示。”说起专业话题,她的尴尬感少了不少。
李悬一边熟练地给龙哥贴保护膜,一边分神看着相机屏幕上的照片。
“嗯,是挺有意思的,”李悬点头,“这个狮子滚绣球的花样,我以前好像在哪本老图册上见过类似的线稿。”
“真的吗?”陈风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哪本图册?还能找到吗?这对梳理这个纹样的流变可能很有帮助!”
“记不清了,好像是外婆早年收藏的,不知道塞哪个箱底了。”李悬手下动作不停,随口道,“回头有空我帮你找找看。”
陈风眼睛一亮,这可能是条重要线索!她立刻道:“太好了!谢谢你!如果需要帮忙整理或者……”
话没说完,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外婆打来的。
“小风啊,调研做完了吗?什么时候回来吃饭呀?菜都要凉啦!”外婆洪亮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陈风看了一眼时间,才发现已经这么晚了,她略带歉意:“外婆,我马上回去,我现在在李悬店里。”
“悬悬跟你在一块儿呢吗?叫她一起回来吃!早饭肯定没吃吧,肯定凉了,让她把饭盒拿回来,回来再吃点热的!”外婆的声音不减反增。
陈风下意识地看向李悬。
李悬刚好处理完毕,送走了笑着调侃“陈老师下次拍照提前说一声啊”的龙哥。
她听到了外婆的话,冲陈风耸耸肩,用口型无声地说:“不了,你们吃吧。”
陈风对着电话犹豫了一下,想起李悬刚才表示要帮忙,又鬼使神差地对外婆说:“她…她还在忙,可能晚一点。”说完她有些心虚地看了眼李悬。
果然,外婆立刻说:“那咱们也等着她一起吧!不然她忙起来又不好好吃饭!就这么说定了啊,我等你和悬悬一起回来!”说完,就挂了电话。
陈风拿着传来忙音的手机,看向李悬。
李悬擦着手,看着一脸“又搞砸了”表情的陈风,忍不住笑了:“干嘛?又替我答应外婆了?”
陈风尴尬地推了推眼镜:“外婆让我务必等你一起回去吃饭。我没能反对成功。”她顿了顿,“而且我好像又欠你一个人情了。”
她指的是吓到李悬以及答应找图册的事。
李悬看着陈风那副学术精英遇上生活难题的窘迫样子,又想起刚才那惊天动地的闪光灯事件,忽然觉得这人笨拙得有点……可怜又可爱。
而且,她确实不想一个人待着。张枫离开后那种空落落的感觉,需要一些热闹和温暖来驱散。
“行吧,”她甩了甩手,故作无奈地叹气,眼里却带着笑意,“看在你差点用闪光灯送我上天、又帮我找了点研究资料的份上,陪你去吃个饭也行。正好让你有机会在外婆面前将功折罪。”
她这话说得随意,却让陈风心里微微一暖,巨大的负罪感减轻了不少。
“啧,也不知道谁是老太婆亲孙女,说起吃饭先给你打电话。”李悬拿起外套和头盔,锁了店门。
“那谁叫我讨喜呢。”陈风很不要脸的说。
“好好好,你讨喜,照片拍的讨喜吗?”李悬说,抬了抬下巴点了点相机。
“作者讨喜,作品当然很讨喜了,”陈风笑着说,“回头给你看。”
两人并肩走在安静的街道上,寒风卷着细碎的尘土从空旷的路面扫过。
一个裹了件厚重的黑色机车皮衣,皮质表面被风吹得泛出冷硬的光泽。一个则穿着一件及膝的驼色羊绒大衣,领子高高竖起,鼻尖被冻得微微发红。
陈风心里盘算着,今天欠李悬的人情好像又增加了重磅一笔。
而李悬则想着,身边这个一板一眼的学者,似乎也没那么无趣和遥远了,甚至……还有点搞笑。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偶尔交错在一起,向着不远处亮着温暖灯光的小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