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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友情灼伤印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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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空气里还带着一夜未散的凉意,巷子深处的老居民楼安静得只剩下几声遥远的鸟鸣。
李悬把摩托车随意停在楼下,锁都没上——这破地方,偷车贼都嫌远。
她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昏暗的楼梯,停在熟悉的防盗门前。
“咚、咚。”她屈指,不算重地敲了两下。
里面毫无动静。
李悬等了几秒,嘴角撇了一下,显然预料到了这种结果。
张枫这人,昼伏夜出,昨天指不定又熬到几点。
她不再客气,抬起手,手掌拍在门板上,声音又响又沉,在寂静的楼道里简直算得上“砸”。
“张枫!开门!死里面了?!”
果然,没过十秒,门内传来一阵暴躁的、拖鞋趿拉地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一声被门板闷化但依旧杀气腾腾的怒吼:“操!谁啊!他妈的一大早催命啊?!”
“咣当”一声,内门被猛地拉开。
张枫顶着一头乱得堪比鸟窝的短发,眼皮肿着,眼底挂着明显的青黑,身上套着一件洗得领口都松垮了的旧T恤,整个人像一头被强行从洞穴里拖出来的、怒气值爆表的困兽。
她看清门外的人是李悬,那股子暴躁非但没消,反而更盛了。
“李悬?你他妈有病吧?这才几点?!”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没睡醒的火气。
李悬上下扫她一眼,毫不客气地顶回去:“太阳晒屁股了还几点?你当谁都跟你一样过美国时间?让我进去。”
“我让你进个屁!”张枫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我家你想来就来?滚蛋!”
“滚蛋?睡了一觉失忆了吗?”李悬斜靠在墙上,冷笑一声,“昨天晚上不是你找小贾说要来个上门扎吗?”
往常到了这个地步,接下来就该是更激烈的唇枪舌战,甚至直接上手推搡。
但今天,就在李悬准备好接下更难听的话时,张枫身上的那股尖锐的怒气,却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倏地一下漏了气。
她睡糊涂了,刚才还以为是三四年前那时候呢。
她盯着李悬看了几秒,那双因困倦和怒火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某种复杂的情绪飞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然后,她竟然啧了一声,极其不耐烦地、却又实实在在地……侧身让开了一条缝。
“操……行了,少废话,进来。”她的语气依旧很冲,但行为却是彻底的让步。
李悬到了嘴边的下一句嘲讽猛地噎住了。
她有些诧异地看了张枫一眼。
这太不像张枫了。按照以往剧本,她们至少还得对骂五个回合,直到一方彻底吵赢或者两人都累了才算完。
她带着点狐疑,从张枫让开的那条缝里挤了进去。
屋里的景象和她想象中差不多乱。
各种画稿、打印的图片堆在沙发上、茶几上,几个吃完没洗的外卖盒子堆在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咖啡渣和某种颜料混合的气味。
唯一整洁的是靠墙的工作台,上面整齐排列着纹身机、针嘴、色料、转印纸等专业工具,擦得锃亮,一尘不染。
这是张枫的领域,她在这方面有着近乎偏执的洁癖和严谨。
张枫踢上门,自己走到客厅中间,也没说让李悬坐,没好气地说:“没带工具啊?”
李悬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在沙发上清出一小块能坐的地方,翘起二郎腿:“你没有吗。”
张枫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抠死你得了,能抠出二百万吗?”
“少废话,什么图你自己出门纹吗,”李悬说,“给我看眼,我下午还有客户呢。”
李悬身上干干净净,一个纹身都没有。
作为业内……不,这个小城市的业内,小有名气的纹身师,这简直是个异类。
她一直觉得,皮肤就是皮肤,最好的状态就是它原本的样子。而纹身,是一种无法挽回的印记,无论是美的还是丑的,是承载记忆的还是纯粹冲动的,一旦落下,就是一辈子的事。
她喜欢给别人创造这种永恒,自己却从不触碰。
不过张枫不一样,第一个纹身对象就是她自己,她的第一个纹身的创造者也是她自己。
张枫懒得解释,点亮平板,调出图片,递给张枫,“就这个,纹后背,肩胛骨下面。”
李悬将信将疑地接过平板,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微微变了。
那不是什么复杂的图案,甚至可以说简单得有些……幼稚。
是一只线条简单的小猫,尾巴断了一截,但神态俏皮,眼睛圆溜溜的,带着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旁边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橡皮章印记,刻的也是这只猫,不过是完整的。
这图,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心脏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的闷痛。
这是她们刚拜师学艺那会儿,李悬的第一张个人作品。那时候穷,买不起好纸好笔,就在旧练习册的背面画。
李悬喜欢猫,总是画各种猫,这只是她画得最好、最喜欢的一只。后来她还心血来潮地刻成了橡皮章,宝贝得什么似的。张枫当时还嘲笑她幼稚。
张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恍惚:“看清楚没?就照这个纹,线条别给我走歪了,颜色……”
她话没说完,李悬突然抬手,猛地把平板朝她身上扔了回去!动作又快又突然。
张枫猝不及防,差点没接住,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张枫你他妈有病啊?!”
李悬胸口起伏着,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声音又冷又硬:“张枫,你他妈是不是傻逼?!”
“什么?”张枫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拿这个来让我纹?你什么意思?!”李悬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愤怒和……受伤?“提醒我什么?还想再拿走一张吗?”
她马上从沙发上腾起,转身就要走。
“李悬!”张枫猛地叫住她。
李悬的手已经搭上了门把,不耐烦地回头:“又干嘛?!”
张枫站在原地,看着她,眼底是深深的、几乎是疲惫的平静。她沉默了几秒钟,才开口,声音低了下去:“我纹不了。”
“呵,”李悬冷笑,“知道您张大技师现在身价高,请不动了是吧?”
“不是钱的事。”张枫摇了摇头,目光移开,看向窗外,声音很轻,却像颗石子投入死水,“我……要走了。”
李悬顿了一下,没太明白:“走?去哪?你不会又干了什么坏事吧?”
“去你的,那事儿干一次都够折寿的了。”张枫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要离开这儿。去南边看看,也可能去云南,或者更远的地方。”
李悬愣住了。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以至于她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她可以习惯人和人的关系发生改变,可以接受好友再也不联系,不过……
几分钟前她们还在像往常……几年前一样吵架,现在对方却突然说要离开。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皱紧眉头,语气变得更冲,几乎是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关我屁事!”
对,关她屁事,她又不是张枫外婆,她爱去哪去哪,就算她要去天涯海角,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她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张枫听到这话,非但没有像以前一样立刻炸毛回怼,反而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浅,带着点自嘲,又有点说不出的怀念。
她没看李悬,转身走向那个乱糟糟的开放式小厨房,拿出两个还算干净的杯子,从咖啡机里接了两杯黑咖啡。浓郁的苦涩香气弥漫开来。
她把其中一杯递给李悬。
李悬没接,只是冷眼看着她。
张枫也不勉强,把杯子放在旁边的茶几上,自己捧着另一杯,吹了吹气,抿了一口。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李悬,眼神里有种李悬看不懂的情绪。
“李悬,”她说,“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还是那么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嘴硬得能硌掉牙,不过没什么坏心眼,一眼就能看出来脑子里在想什么。
李悬冷哼一声,没接话。
张枫又笑了笑,补充道:“我也没变。”
“放屁。”李悬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你以前可没这么磨叽,也没这么……”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张枫今天这种反常的退让和平静,“……这么怂。”
张枫没有反驳。她只是沉默地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很轻地,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说给她自己听:“嗯,我没变。”
李悬根本不信。
她认识的张枫,骄傲,尖锐,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又像一把出鞘必见血的刀。
绝不是眼前这个说着要离开、眼神里带着疲惫和某种决绝的人。
“啧,你到底什么意思?”李悬失去了耐心,“叫住我就为了说这个?你要走就走,跟我在这废什么话?”
“来跟你告个别。”张枫放下杯子,目光终于重新聚焦在李悬脸上,很认真,“我在这儿能谈得上告别的也就你和师傅了,师傅走了,就剩你。”
“从师傅那儿出来,自己单干,参加比赛,拿奖……折腾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发现,还是最早那会儿最……”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像个人。”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李悬身上,穿着白色T恤衫和黑色牛仔裤,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
“其实我从很早以前就想走了。真的,特别早。”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回忆的缥缈,“我以前还问过你要不要出去,你说你不去。”
“我还有老太婆要照顾,我往哪里去?”李悬说。
“对啊,你还有根,我没了。”张枫说,“那时候还在师傅手下当学徒,每天削土豆似的练割线,手上全是针眼,穷得一天只吃一顿饭。我就老想,等老子学成了,赚大钱了,第一件事就是离开这个破地方,去他妈的大城市,挣大钱,出大名。”
李悬沉默地听着。这些往事,她也是亲历者。
那段又苦又穷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模糊地带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
“后来……后来我们一起去参加那个比赛。”张枫的声音变得有些艰涩,她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鼓起勇气才能继续说下去,“我偷了你的图。”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但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却重得如同惊雷。
李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她当然记得。
那是她们出师后参加的第一个有点分量的比赛。她们都拿出了自己最好的设计稿。
李悬画的就是那只断尾小猫的升级版,融入了更多设计感和个人风格。
张枫的设计则遇到了瓶颈,怎么看都不满意。截稿前夜,她偷拍了李悬放在桌上的最终稿,连夜修改了一些细节,赶在截止前交了上去。
结果,张枫拿了那个组别的金奖。李悬因为稿子“雷同”而落选。
没有人知道真相。评委或许有过疑虑,但证据不足。李悬认出了那张图,她震惊,愤怒,感到彻底的背叛。她冲到张枫面前,把打印出来的获奖作品摔在她脸上。
张枫脸色惨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没有辩解,也没有道歉。
李悬那时候气的像个随时爆炸的炮仗,就连张枫都觉得她们得纠缠很久,可最终她没有向组委会举报。
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那点可笑的情谊,或许是因为她骨子里的骄傲,觉得举报是弱者行为,她不屑于此。又或许,只是因为她不想看到张枫身败名裂。
从那以后,她们就彻底掰了。张枫拿了奖金,很快离开了师傅的工作室,名声越来越响,但再也不敢主动出现在李悬面前。
两人在这个不算大的圈子里,硬是做到了几年几乎不见面。
“我知道你都知道。”张枫的声音打断了李悬的回忆,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你没说出去。我……谢谢你。但我没脸再见你。今天来找你,一是告别,二是……算了,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李悬,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愧疚,有释然,也有一种破罐破摔的坦然。
“李悬,我欠你的。这辈子都欠。”她说,“这事儿跟你有关系,也没关系。你可以觉得没关系,但我不行。它压在我这儿,”她指了指自己心口,“好几年了,快把我压垮了。我他妈天天做噩梦都梦到你指着我的鼻子骂。”
李悬抿紧了嘴唇,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冷又硬。
“我没骂。”,她别开视线,硬邦邦地说,“少来这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早忘了。”
“你没忘。”张枫笑了笑,笑容苦涩,“不然你今天不会一看这张图就爆炸。”
李悬猛地瞪向她,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我要走了,以后可能都不回来了。”张枫看着她,眼神终于变回了一点李悬熟悉的模样,带着点执拗和疯狂,“李悬,我告诉你,我欠你的。这事在我这儿,过不去。一辈子都过不去。它就得跟着我一辈子,我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这样我才觉得我他妈还是个人,还有点人味儿。”
李悬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看着眼前的张枫,看着那双不再闪躲、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意味的眼睛,心里那团暴躁的、愤怒的火,像是突然被一盆冰水浇灭,只剩下嘶嘶作响的白烟和冰冷的空虚。
她发现,她宁肯张枫像以前一样,跟她吵,跟她对骂,甚至再打一架。也好过现在这样,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把血淋淋的伤口和沉重的债契摊开在她面前,逼得她无所适从。
张枫的退让,张枫的平静,张枫的告别……原来都是为了这个。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提醒着时间并未静止。
咖啡凉了,香气散尽,只剩下浓重的苦涩,弥漫在两人之间,仿佛她们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去和此刻无法言说的现在。
李悬看着张枫那双近乎偏执、带着某种自毁快意的眼睛,心里那点残存的火气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磨人的疲惫。
她忽然不想再争辩,也不想再面对这种令人窒息的情绪。
她一言不发地低下头,从牛仔裤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细长的香烟,叼在嘴上。咔哒一声,金属打火机窜出火苗,点燃了烟丝。她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稍微压下了那股翻腾的无名情绪。
烟雾缭绕中,她抬起眼皮,看向依旧站在原地的张枫,声音有些被烟熏过的沙哑,生硬地问:“……还纹吗?”
张枫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跳回最初的问题,愣了一下,视线落在她指间夹着的烟上,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
“有烟吗?”她问,声音也有些干涩。
李悬静默了一瞬,还是从烟盒里又抖出一根,递了过去。
张枫接过,俯身就着李悬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火机点燃了。
两个女人就这样沉默地站在杂乱客厅里,一言不发地吞云吐雾,仿佛刚才那些激烈的指控、沉重的债务、决绝的告别,都暂时被这尼古丁的气息包裹、延缓了。
烟雾模糊了彼此的表情,也似乎软化了一些尖锐的边界。
直到烟燃过半,李悬才再次开口,依旧是那句,却少了些火药味,多了点确认:“还纹不纹?”
张枫弹了弹烟灰,目光落在被李悬随手放在工作台上的平板上,那上面还有那只傻乎乎的断尾猫。
她猛地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摁灭在窗台上的一个空易拉罐里。
“纹。”她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她转过身,背对着李悬,直接脱掉了那件松垮的旧T恤,露出清瘦但线条清晰的背部,肩胛骨如同即将收敛的蝶翼,微微凸起。“就纹这儿,你刚才说的位置。”
李悬看着她的背影,没再多问。她掐灭自己的烟,走到工作台前,开始一言不发地准备工具。消毒、铺一次性垫纸、准备色料、安装针嘴……她的动作熟练而精准,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只有她自己知道,握着纹身机的手,在接触到张枫皮肤的那一刻,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纹身机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成为了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针尖刺破皮肤,落下痕迹。
张枫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她没有出声,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悄然握成了拳。
时间在嗡鸣声中缓慢流淌。
李悬全神贯注,每一个线条,每一个转折,都倾注了她全部的技术和心绪。
这只她画过无数遍的猫,此刻以另一种方式,被她亲手刻在了这个人的身上。
这个她曾经恨过、怨过,却也一起经历过最艰难岁月的人。
她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争吵、较劲、背叛和沉默。那些激烈的情绪,此刻似乎都化作了这细微却持久的疼痛,和机器单调的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更久。李悬终于落下最后一针。
她关掉机器,突如其来的寂静让她耳膜有些不适。她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那只线条简洁却活灵活现的小猫。
真牛,纹的真好看。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她才发现,张枫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也许是熬夜后的疲惫,也许是精神紧绷后的松弛,也许是纹身过程中持续的疼痛消耗了太多精力……她侧着头,枕在自己弯曲的手臂上,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那张平时总是带着刺或掩藏着情绪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平静和倦怠。
李悬站在原地,低头看了她很久。
然后,她拿出手机,点开通讯软件,找到了那个被她拉黑了多年的名字。
手指悬停片刻,最终还是点了下去,将“张枫”从黑名单里移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她收起所有工具,清理了工作台,仿佛从未在此进行过一场漫长而沉默的仪式。
她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张枫,拿起自己的包和头盔,走到门口,轻轻打开了门。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巷子里开始有了人声和车声。
她没有叫醒张枫,也没有再说任何话。
-张枫,以前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现在,这事,在我这儿,过去了。你不欠我什么。
房间里,只剩下熟睡的张枫,和她背上那个刚刚落成、还微微红肿着的新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