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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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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十七分,外头的月亮像被谁咬了一口的剪纸,边缘锋利地贴在玻璃窗上。
陈风将相机连接电脑,开始导出今天拍摄的海量素材。
她伸手去够马克杯,里头只剩一层薄薄的咖啡渣,苦得发涩,正好压住翻涌的睡意。
屏幕上,一张张照片快速闪过。
古老的村落,斑驳的土墙,屋檐下悬挂的辣椒玉米。
陈风指尖轻点右键,目光扫过,低声快速归类:
“典型陕北民居结构,归档‘环境样本’,这张,窗棂细节清晰,归入‘纹样参考-建筑’。嗯,老人神态好,生活气息浓,标记‘人文素材-肖像’…”
她的思维高效运转,像给标本贴标签般精准分类。
“咔嚓。”右键轻点。
“这张…福字剪纸特写,焦点有点虚,但色彩对比不错,先放‘待筛选’…”
“咔嚓。”
“空镜,晒辣椒的簸箕,构图还不错,或许能用作PPT背景…”
“咔嚓。”
鼠标滚轮规律地响着,直到——
一张照片毫无预兆地跳入眼帘。
所有的低语和点评戛然而止。
鼠标滚轮停止滑动。陈风的手指顿在了半空。
屏幕上的影像,与她刚刚流水般划过的那上百张田野调查照片,截然不同。
没有黄土的气息,没有岁月的斑驳,只有都市工作室里冷调而精准的光线。
是李悬。
她微微俯身,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低垂的、凝聚了全部心神的眼睛。
额前几缕碎发垂落,被她随意别在耳后。她的手指稳定地握着纹身机,正全神贯注地在客人的皮肤上落下永恒的墨迹。
灯光在她睫毛下投下小片阴影,整个画面充满了一种动态的静止感,一种将爆发力凝于极致的专注和…难以言喻的专业魅力。
陈风沉默了。
方才那种高效而疏离的学术点评模式瞬间退潮,她被一种更直接、更感性的视觉冲击力捕获。
真有点…………漂亮。
鬼使神差地,陈风将那张抓拍的照片发给了李悬。
附言:「抓拍技术有进步没?」
手机刚放下就震了。
李悬:「陈老师改行当狗仔了?」
后面跟了个[望远镜偷看.jpg]的表情包。
陈风抿嘴笑了笑。
陈风:「主要你那个姿势比较有戏剧效果。」
李悬:「[菜刀]我这是专业范儿好吗」
消息后面跟了张她自己刚画的简笔画:一个小人威风凛凛地拿着相机,头顶写着"狗仔",脚底下却踩着"差点被闪光灯送走"。
陈风:「这茬让它过去吧,想想我都怪尴尬的。」
李悬:「你还怕尴尬呢,感觉这闯祸状态是你的常态」
陈风:「稿费确实比你可爱。」而后跟了一张稿费在她文件上打滚的自制表情包。
李悬:「[吐血]稿费都习惯上去捣乱了,下次还去就让我上去抓它」
陈风:「它刚才还在我门口蹭饭。」紧跟着发来一张稿费瘫成猫饼的照片,配字「妈咪坏坏」。
李悬:「这小肥猫要缠上你了,它可是个势利猫」
「所以你真给它开小灶了?[盯]」
陈风:「偶尔。它比较挑食,不吃胡萝卜。」
李悬:「笑死,那是好吃的太多了,别惯它两天,别说胡萝卜,鞋拔子都吃」
「不过话说回来,夜宵外婆下馄炖,吃不吃?三鲜馅的。」
陈风:「你包的?」
李悬:「[擦汗]你看我像会包馄炖的人吗?外婆主厨,我负责吃!」
「吃不吃,外婆特意让我问的。」
陈风:「吃!怪饿的」
她调研结束都过了饭点了,也不是很饿就没吃,现在她感觉自己能吃一头猛犸象。
李悬:「十分钟估计就能吃[呲牙]」
屏幕暗下去。陈风推了推眼镜,继续点击下一张照片时,发现自己在昏暗的屏幕反光里笑得太明显。
她摇摇头,最后看了眼屏幕上李悬专注工作的照片,这才继续投入工作。
窗外的夜色似乎也变得温柔了几分。
深夜的寂静如同厚重的绒布,将小楼紧紧包裹。书房里只有鼠标轻微的咔哒声和屏幕幽幽的光。
陈风正凝神准备第一次电台的稿子,脑中闪过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
突然——
一种异样的、被扼住喉咙般的抽气声,夹杂着床板沉闷的刮擦声,隐约从楼下刺破了这片宁静。
声音很微弱,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陈风的专注。她的手指僵在鼠标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秒。
是幻听?还是……
“哐当——!”
楼下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急促到慌乱的脚步声——李悬甚至没来得及穿鞋,赤着脚就冲出了房门。
陈风打开门,只来得及看到门框边掠过她一片惊慌失措的衣角,和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没有平时的散漫,没有调侃,只有一种近乎野兽护崽般的原始惊恐。
陈风的心脏猛地一缩,想也没想就跟着冲了出去。
楼梯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每一步都踩在擂鼓般的心跳上。
推开外婆房门的瞬间,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们的呼吸。
床头灯昏暗的光线下,外婆痛苦地仰靠着,脖颈上的筋脉可怕地凸起。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却吸不进足够的空气,每一次徒劳的尝试都伴随着喉咙深处尖锐而可怕的哮鸣音,像破风箱被狠狠撕裂。
她的嘴唇泛着不祥的紫灰色,一只手无力地揪着胸口的衣襟,另一只手在床头柜上绝望地摸索,指甲划拉着木质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而那支救命的喷雾剂,正静静地躺在几步之外的地板角落。
平时上蹿下跳、一刻不得安宁的稿费,此刻缩在窗帘投下的最深阴影里,把自己团成一个毛茸茸的、瑟瑟发抖的小球。
一双圆眼睛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动物本能的恐惧,发出微弱可怜的嘤咛。
“外婆!”
李悬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劈裂嘶哑,裹着浓浓的哭腔。
她几乎是扑跪到床边的,膝盖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冰凉的指尖几次滑脱,才终于死死握住外婆那只慌乱摸索的手。
另一只手飞快地捞起地上的药剂,塞进外婆冰冷汗湿的掌心,几乎是握着外婆的手,将喷口对准那艰难张开呼吸的嘴。
“药!吸!快吸进去!求你了…”她的声音又急又碎,带着无法控制的颤音,每一个字都像是挤破了喉咙才蹦出来。
陈风能清晰地看到李悬单薄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李悬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疯狂的决绝:“等不及了!我骑摩托送外婆去医院。”
“不行!”陈风立刻否决,声音比她想象的要尖锐。
深夜、那种状态、飞车——她不敢想后果。
“我的车。用我的车,就在店门口!我去开过来!我们直接去医院!”
李悬像是溺水者抓到浮木,瞳孔紧缩了一下,立刻点头,语无伦次:“好!好!快去!快!”
她立刻转回头,跪直身体,手指迅速搭上外婆颈侧的脉搏,另一只手抚着外婆的背,用一种强压着战栗的、尽可能平稳的声调,一遍遍重复:
“没事的…吸…对…慢慢来…跟着我呼吸…没事的…”
她嘴上说着最安抚的话,可自己的脸色苍白得像医院的墙壁,只有眼眶红得骇人,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
那支小小的喷雾剂似乎起了一丝微弱的作用,但外婆的呼吸依旧如同被困在浅滩的鱼,艰难而无力。
每一声哮鸣都像锉刀刮在两人的神经上。
时间像黏稠的胶水,缓慢得令人窒息。
陈风转身冲进冰冷的夜色里。
深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喉咙里,肺叶火烧火燎地疼。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快!再快一点!脚步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荡,放大了无数倍,敲击着鼓膜般的心跳。
SUV安静地伏在黑暗中。
她的手抖得厉害,钥匙串哗啦作响,试了三次才对准锁孔。
发动引擎,猛打方向盘,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短促的尖啸。车子几乎是以一种失控的速度倒车甩尾,堪堪停在小院门口。
她跳下车冲回屋里。李悬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当作了支撑,半抱半搀着外婆挪到了门口。
外婆几乎完全倚靠在她身上,意识模糊,呼吸声微弱而可怕。两人合力,几乎是连拖带抱,才将软绵绵的外婆艰难地安置进后座。
李悬立刻钻进去,让外婆的头枕在自己腿上,手指一直不敢离开外婆的腕脉。
她俯下身,脸几乎贴着外婆的脸,不停地、低低地呼唤,声音破碎不堪:“就到了…外婆…坚持住…看着我就好…我们马上就到了…”
陈风透过后视镜,看到李悬低垂的侧脸。她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睫毛湿漉漉地颤抖,下唇被咬得死白。
可她的动作却异常稳定——抚摸着外婆的胸口,监测着脉搏,每一个指令都清晰准确。
一种极致的恐慌和一种极致的冷静在她身上撕裂般地共存着,看得陈风心脏抽紧,几乎无法呼吸。
车子在空旷的午夜街道上疾驰。
每一次加速,每一次转弯,都让后座传来更艰难的喘息和更压抑的安抚。
车厢像一个移动的刑讯室,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急诊室的强光如同审判。
医护人员冲上来,平车的轮子碾过地面发出急促的滚动声。各种仪器被连接上,冰冷的滴滴声、氧气面罩的嘶嘶声、医生简洁快速的指令声瞬间将她们吞没。
李悬像一道苍白的影子,寸步不离地紧跟着移动病床,眼睛死死盯着监护仪上跳跃的数字和外婆的脸,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
陈风履行着一切辅助任务:缴费、取药、回答护士程式化的询问。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被医护人员围住的外婆和紧跟在平车旁的李悬。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刺眼,各种仪器发出冰冷急促的滴滴声。
主治医生语速极快地向护士下达指令:“高流量吸氧,监测血氧心率!准备支气管扩张剂雾化吸入,静脉通道建立,甲泼尼龙125mg静推!”
医生:“患者既往哮喘病史多久?平时规律用药吗?”
李悬:“超过四十年。平时用布地奈德福莫特罗粉吸入剂,一天两次,最近一次吸入是今早八点。急性发作时用沙丁胺醇气雾剂。”
医生一边听一边快速记录,头也不抬地继续问:“这次发作前有什么诱因吗?接触过敏原?感染?情绪波动?”
李悬的语速更快,但每个字都砸得极稳:“没有明确过敏原接触。近期没有感染迹象。情绪都挺好的。”
医生检查着外婆的喉咙和胸腔:“平时控制的怎么样?像这样严重的发作频率如何?”
李悬:“近五年控制得相对平稳,需要紧急送医的严重发作,这是第三次。上一次是两年前冬天,因重感冒诱发。”
监护仪上血氧饱和度的数值仍在危险区间徘徊。
医生皱眉,语气更急:“既往对什么药物过敏?有没有其他基础疾病?”
李悬立刻回答:“否认药物过敏史。有轻度高血压,服用氨氯地平,每日一次,血压控制良好。否认其他慢性病史和手术。
一旁正在准备药物的护士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陈风看着这样的李悬,感到一种巨大的震撼。
就在几分钟前,她还像一个即将碎裂的琉璃娃娃,被恐慌淹没,颤抖得无法自持。
而此刻,站在医生面前的她,脊背挺得笔直,脸上虽然依旧毫无血色,眼眶通红,但眼神专注、锐利,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镇定。
她好像有点心疼。
医生似乎也因为得到反馈而松了口气,语气稍缓:“好,情况我们了解了。家属先到外面等候,我们需要紧急处理。”
李悬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纠缠,立刻退后一步,让出空间给医护人员,但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监护仪的屏幕和外婆的脸上,双手紧紧握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陈风默默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递过去一瓶拧开盖子的水。
李悬没有接,她的全部心神依然在隔帘之后。
“喝一点,嘴唇流血了。”陈风说。
李悬转过头看向她,眼神很迷茫,和刚才看到的慌乱,冷静的眼神都不一样。
陈风确认了,她真的很心疼。
“喝点。”
李悬舔了舔嘴唇,撕扯的痛感传来,她接过水,一口气喝了半瓶。
直到强效药物注入,监护仪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开始缓慢回落,外婆的呼吸逐渐变得深长,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那可怕的哮鸣。
主治医生摘下听诊器,说了句:“暂时稳定了,需要住院观察。”
那根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弦,嗡地一声,松了。
李悬缓缓地、带着巨大余悸地吐出一口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肩膀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借力站稳。
她转过头,看向一旁的陈风,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谢谢。你回去休息吧。没事了。”
陈风摇头,走上前一步,站得离她近了些:“我陪你。”
李悬还想说什么,目光却倏地定格在陈风垂在身侧的手上。
她猛地抓住陈风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的手怎么了?”
陈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右手手背上有一道不算浅的划伤,血珠微微渗出来,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大概是刚才慌乱中在哪里刮到的,竟毫无知觉。
“没事。”她抽回手。
“等着!”李悬转身快步走向护士站,很快拿了碘伏和创可贴回来。
她拉着陈风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自己蹲在她面前。
拧开碘伏瓶盖时,她的手指依然很稳,只是指尖冰凉得吓人。
她低着头,用棉签蘸饱了棕色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上。冰凉的触感刺激着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两人之间。
陈风看着她低垂的、依然没什么血色的脸,轻声开口,试图驱散一点沉重:“没事,小伤。你看碘伏的痕迹,像不像纹身。”
李悬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的,带着浓重的疲惫,但听到这句话,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像是水纹掠过般的松动。
她没有说话,只是又低下头。
但消毒完后,她并没有立刻贴上创可贴。
她拿着那根棕色的棉签,看着陈风手背上那片湿漉漉的痕迹,沉默了几秒。然后,手腕轻轻移动,笔尖落下。
棉签头柔软地划过皮肤,有点痒,有点凉。
李悬画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工作。
很快,一个简单的、圆滚滚的兔子轮廓出现在伤口旁边,耳朵竖着,憨态可掬。
画完了,她才拿起创可贴,仔细地覆盖在伤口上,恰好避开了那只棕色的兔子。
“好了。”她站起身,声音依旧沙哑,却仿佛终于找回了一点活气,“限量版‘纹身’,防水,大概能保留一天。”
陈风看着手背上那个有点滑稽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兔子,又看看眼前这个强撑着疲惫、用这种笨拙方式表达感谢和寻求一点控制的李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猛地戳了一下。
一种混合着酸涩和温暖的情绪缓缓蔓延开来。
后半夜,外婆在病房里睡着了,呼吸平稳。她们两人坐在病房外的走廊长椅上。
极度紧张后的松弛如同潮水般袭来。
陈风本来只是想闭眼歇一会儿,但沉重的眼皮很快耷拉下来。
她的头不知不觉地歪向一边,一点一点,最终轻轻地靠在了李悬的肩膀上。
李悬的身体瞬间僵住。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陈风头部的重量,温热的呼吸均匀地拂过她的颈窝,带来细微的、痒痒的触感。
陈风似乎睡得很沉,平日里那种清冷自持的距离感消失殆尽,显得毫无防备,甚至有点脆弱。
李悬僵坐着,一动不动。走廊的灯光昏暗,只有远处护士站传来轻微的键盘敲击声。
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陈风靠得更安稳些。
她睁着眼睛,看着对面墙壁上电子钟的红色数字无声地跳动。
外婆病发时那可怕的画面仍在脑海里反复闪现,恐惧的余威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
此刻,肩头沉甸甸的依靠,手背上那个可笑的临时纹身,还有耳边均匀清浅的呼吸声……
这些真实而温暖的触感,像黑暗中零星的火苗,微弱,却固执地驱散着寒意。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夜无眠,直到窗外墨黑的天色一点点渗入灰蓝,最终被晨曦彻底染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