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微澜 ...
-
沈卿容誊写账目的指尖稳而疾,灯花在她笔端偶尔爆开细碎的噼啪声,映着她沉静无波的侧脸。一桩桩,一件件,田庄、铺面、采买……林氏及其爪虫蠹空侯府的罪证,正被她以这种最原始却最清晰的方式,从浩瀚繁杂的故纸堆中剥离出来,条分缕析,逐渐汇聚成一股足以颠覆一切的潜流。
她并不急于立刻发难。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等待林氏自己再露出更多的破绽,也等待……那通过污秽渠道送出的调查能带回更多确凿的回音。
这日午后,她正假意对着一处铺面账目“愁眉不展”,春桃悄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和紧张,低声道:“小姐,哑姑来了,说是有新的绣样想请您瞧瞧。”
沈卿容眸光微动,放下账册:“让她进来。”
哑姑低着头走进,手中捧着的却不是绣绷,而是一件半旧的靛蓝色粗布坎肩。她走到近前,将坎肩展开,内衬的衣角处,用不起眼的灰色丝线,绣着几丛看似装饰性的、纤弱却韧劲十足的稗草。
春桃不解其意,沈卿容却立刻心领神会。稗草,混于禾苗,夺其养分,正是贪墨蠹虫的绝佳象征。
哑姑抬起眼,手指轻轻点在那稗草绣纹上,然后目光转向窗外锦安堂的方向,又迅速收回,对着沈卿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卿容心中了然。哑姑是在告诉她,她留意到李嬷嬷及其心腹近日行为愈发鬼祟,似乎在加紧处理某些“手尾”,印证了她们正在贪墨之事上动作频频。
“这稗草绣得倒别致,”沈卿容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在点评绣样,“难为你想着。春桃,看赏。”
春桃会意,取了几枚大钱赏给哑姑。哑姑福身谢赏,收起坎肩,又比划着询问是否还需要留意什么。
沈卿容沉吟片刻,低声道:“近日风大,告诉妈妈们,各处门户都需紧闭,尤其是……存放旧年账册、无关紧要文书的那几间偏僻库房,更要留心,莫叫风吹散了什么,或是走了水。”
哑姑眼睛一亮,立刻用力点头,表示明白。小姐这是要她留意李嬷嬷等人是否在偷偷销毁往年的账本凭证!
哑姑退下后,沈卿容重新拿起账册,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越来越重,林氏一党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安,开始狗急跳墙了。
果然,不到傍晚,张妈妈就白着脸匆匆跑来,气都喘不匀:“小姐,不好了!老奴方才想去库房领些冬衣用的棉花,却瞧见李嬷嬷带着两个生脸孔的粗壮婆子,抬着两个大箱子往废园那边那间堆放杂物的旧库房去了!那箱子看着沉得很,还用大锁锁着!鬼鬼祟祟的,肯定没好事!”
废园的旧库房?那里偏僻荒凉,平日根本无人涉足,确是藏匿或销毁东西的好去处。
沈卿容指尖微微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知道了。妈妈不必惊慌,只当没看见便是。”
打发了张妈妈,沈卿容在窗前伫立良久,直到暮色四合。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林氏等人已经开始清理证据,若真让她们将往年关键的账册凭证销毁,自己手中这些新整理的罪证,效力便会大打折扣。
必须抢先一步,在他们销毁之前,将最关键的证物拿到手!
是夜,月黑风高,浓云彻底遮蔽了星月之光,秋风刮过树梢,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更添几分凄清与阴森。
万籁俱寂,只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偶尔从极远处传来。
听雪堂的角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条缝。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悄然闪出,她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裤,长发尽数挽起藏在同色布巾里,脸上甚至用锅底灰淡淡抹了几道,正是沈卿容本人。春桃紧张地守在门内,手里紧紧攥着一根门闩,心跳如擂鼓。
沈卿容屏住呼吸,借着墙根和树木的阴影,熟门熟路地向着废园的方向潜行。她对侯府各处的路径了如指掌,避开夜间巡逻的婆子,如同暗夜中的一道幽影。
废园荒草丛生,残破的亭台在黑暗中如同蹲伏的巨兽。那间旧库房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门板上挂着一把看起来锈迹斑斑的旧锁。
沈卿容悄步上前,指尖微凉。她从袖中摸出一根细长的铁丝——这是她前世困于病榻无聊时,跟一个老锁匠学来的微不足道的小技。她凝神静气,将铁丝探入锁孔,细心感受着内部的机括。
时间一点点流逝,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终于,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
锁开了。
她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灰尘和霉菌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屋内漆黑一片,堆满了各种废弃的家具杂物。
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她很快发现了目标——库房最里面,几个与周遭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半新的樟木箱子,上面挂着簇新的铜锁。
就是这些了!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尝试着用铁丝去开那新锁,却发现锁芯复杂,远非门外那把旧锁可比,短时间内绝难打开。
时间紧迫,容不得她慢慢钻研。
她果断放弃开锁,转而试图挪动箱子,却发现沉重异常,根本搬不动。看来林氏和李嬷嬷是打算找机会将这些箱子运出府去再处理。
怎么办?难道要空手而归?
沈卿容目光急速扫过四周,最后落在墙角一堆废弃的帐幔上。她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扯过一大块厚实的帐幔布料,将其撕成数条,结成一根长长的布绳。
然后,她费力地将布绳的一端塞进其中一个箱子的缝隙中,尽可能多地填充进去,另一端则拖曳出来,引到窗外一堆干燥的枯枝败叶旁。
她取出火折子,吹亮。
跳跃的火光映亮她冷静决绝的眉眼。
既然带不走,那便……毁掉!
但绝不能现在烧,那会立刻惊动所有人。她需要延时。
她计算着布绳燃烧的速度,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点燃布绳露在外面的末端。布绳缓慢地阴燃起来,冒出细微的青烟,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速度,向着箱子的方向烧去。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退出库房,将门外旧锁虚虚挂上,抹去自己来过的痕迹,然后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回黑暗之中,快速返回听雪堂。
春桃早已等得心急如焚,见她平安回来,几乎软倒在地。
“小姐……”
“无事。”沈卿容气息微喘,快速脱下外衣,擦去脸上的灰迹,“去打盆水来,要凉水。”
她需要冷静,需要等待。
等待那缓慢燃烧的布绳,点燃罪恶的证据,也点燃这死寂侯府的第一把火。
微澜已起,暗流汹涌。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