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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稗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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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纸包静静躺在书案一角,像一块灼热的炭,无声地散发着威胁与机遇并存的热度。
栓子带回的消息和证物,彻底坐实了沈卿容的猜测。桑梓庄的丰收与账册上的“水涝减收”形成尖锐讽刺的对比,其间巨大的差额,足以成为砸向林氏的第一块重石。
但,还不够。
一块田庄的贪墨,或许能让林氏伤筋动骨,声名扫地,却未必能一击致命。她经营侯府多年,树大根深,必有替罪羊和后手。需得更多、更狠的证据,将她所有退路彻底堵死。
沈卿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两本厚重的蓝皮账册上。这一次,她的审视带上了明确的目的性。她不再泛泛浏览,而是精准地搜寻着与“桑梓庄”模式类似的可疑条目——那些声称因天灾、虫害、或是“修缮”而支出巨大、收益锐减的田庄和铺面。
灯火下,她纤细的指尖逐行划过墨字,神情专注冷凝。春桃悄无声息地添了三次灯油,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
终于,她又锁定了两处目标:城南的一处果园“锦绣园”,账上记载今夏遭了蝗灾,果子减产大半;另一处是侯府名下的一间绸缎庄“云锦阁”,账目显示因“水路不畅,货源中断”,亏损严重。
如此相似。
沈卿容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来,林氏和她那些蠹虫手下,早已习惯了用这种拙劣却有效的法子中饱私囊,将侯府的产业当成他们私人的钱袋。
她需要证据,像桑梓庄的稻谷和青砖一样确凿的证据。
但栓子刚回来,不宜立刻再派出去,以免引人注意。而且,同时调查多处,目标太大。
她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更稳妥的渠道。
沉思片刻,她提笔,在一张小小的素笺上,以那种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暗记,写下了“锦绣园”、“云锦阁”两个名字,以及需要查证的关键:真实的果子收成、绸缎庄的实际货源与客流。
写罢,她将纸条折成更小的方块,用蜡仔细封好。
次日清晨,天色微亮,葛婆子准时推着污秽的木轮车来到角门。春桃依旧提着那个沉甸甸的黑漆木桶上前,一切如常。
交接银钱时,春桃的手指看似无意地与葛婆子粗糙的手一触即分,那枚小小的、裹着蜡封的纸团,已悄然滑入葛婆子满是老茧的掌心。
葛婆子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随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更加利落地倒净木桶,脸上谄媚的笑容丝毫未变,只是将那攥着纸团的手缩回袖中,捏得死紧。
“姑娘放心,干干净净!”她哑声保证,推着车,吱吱呀呀地消失在晨雾里。
消息,已经通过那污秽而隐秘的渠道送了出去。接下来,又是等待。
沈卿容的生活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每日去锦安堂听林氏不阴不阳的“教导”,回来便继续“钻研”那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账册。
林氏见她终日与账本为伍,一副愁眉不展、束手无策的模样,心下越发轻视怠慢,连表面的功夫都懒得再做,时常话里话外嘲讽她无能。李嬷嬷更是趾高气扬,仿佛已经看到这位世子夫人如何灰头土脸地放弃管家权。
沈卿容皆垂首听着,逆来顺受,偶尔还会“虚心”请教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更坐实了她们对其“愚钝”的判断。
然而,她们看不到的是,在那低垂的眼睫之下,冰封的湖面正在蓄积着足以摧毁堤坝的力量。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春桃再次从葛婆子那里取回黑漆木桶时,指尖也带回了一个同样裹着蜡封、沾着些许不明污渍的小小纸团。
夜深人静时,沈卿容在灯下剥开蜡封,展开纸条。上面依旧是歪歪扭扭的暗记,传递回的信息却清晰确凿。
锦绣园今夏确有小范围虫害,但远未到减产大半的程度,果子丰收,大多被庄头私下高价售往他处。云锦阁货源从未中断,生意兴隆,所谓亏损,纯属子虚乌有。
又两条确凿的罪证。
沈卿容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稗子已然找到,混在金黄的稻谷之中,贪婪地汲取着养分。
而现在,是时候开始,将这些蛀空根基的害草,连根拔起了。
她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笔蘸墨,开始誊写。写的不是诗词,而是从那浩繁账册中摘录出的、关于桑梓庄、锦绣园、云锦阁的可疑收支条目,旁边空白处,则用极细的笔触,以暗记标注上她已掌握的真实情况。
一页,两页……
灯光将她的侧影投在墙上,沉静,专注,带着一种冷冽的杀伐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