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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若离于爱者(五) ...

  •   共梦不是一个人人都会的事,极少有人清楚他人的梦中是何场景。

      如若有人知晓玄玉宫排行第二的亲传弟子的梦里,只是寻常百姓家中最普通的事,恐怕会吓一跳吧。

      小时候的殷若离不叫这个名字,没有大名,家中只起了一个长辈念的小名,就是阿松,他有一个叫阿兰的姐姐,还有一个叫阿莲的妹妹。

      殷父殷母都是老实的农家人,生的一副良心心肠,找回了自己的女儿之后,见着林瑾华一个小姑娘来这偏远地区,又无亲属可以归去,打算先收留一段时间,毕竟是阿莲就吓得,就当家中多个人来帮忙做活,到也不错。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其实也对瑾华没抱什么希望,全凭着一腔善心收留了人家,却没想到瑾华小小年纪,居然比阿松还能干活。

      瑾华:不是我的梦我不会累。

      织布收粮洗衣做饭……几乎什么都能做。

      “阿瑾啊,呶这嘞布织的真好看,是怎样织的,能教我吥?”瑾华坐在机杼前,纤细的手在飞梭上调整,殷母就坐在她身侧,关切的问。

      这话说实话有点折煞小姑娘,瑾华脸上挂着笑,温声说:“哪里……大娘尽管问我就是了。”

      腼腆能干的姑娘是很受老一辈的欢迎的,殷母实在喜欢这样的姑娘,连忙道:“这样好的一个女儿在外,哎……”她想起前些天瑾华刚到家中时,殷家人问过她的家里状况。当时林瑾华别无它法,就说自己年幼父母双亡,被一户官老爷买回家当奴婢,一日出门就被人贩子拐跑了。

      只有这样才合理,幸好这里的人都信了,因为在他们看来,瑾华就跟平常农户出身的女儿家差不多,会收粮,会做饭,会洗衣,甚至还有不少邻居欣羡殷家捡了这么一个好姑娘。

      殷父殷母给小瑾华铺了床,让她跟着阿兰和阿莲一起睡,三个小女孩的年纪差不多,所以晚上挨着被窝就会有很多话聊,正巧瑾华有好些问题要问。

      阿兰比起阿莲是个比较内敛的女孩子,相较于阿莲整天缠着哥哥姐姐,阿兰更偏向于给家中帮忙。她没有出去找小妹,被父母留在家中守着,第一眼见到瑾华的时候,她就愣住了。

      为何……带了一个陌生的妹妹回家?而且,她长得是那么好看。

      阿兰是家中长女,她能体贴父母的选择,也愿意家中多一位小妹。

      然而瑾华带给她的惊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瑾华能帮着自己,分担许多家务活,甚至还会教她认字。

      夜里,三个女孩挤在一张床上,阿莲已经睡得香甜,阿兰却翻着身,借着窗缝透进来的月光,悄悄打量着瑾华。

      她发现瑾华并没有睡,而是睁着眼睛,望着房梁发呆。

      “阿瑾,你怎么还不睡?”阿兰小声问。

      瑾华回过神来,轻轻摇头:“没什么,在想一些事。”

      阿兰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握住瑾华的手腕。她感觉到瑾华的皮肤冰凉,像是深秋的井水,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她没松开。

      “你是想家了吗?”阿兰认真地说。

      瑾华怔了怔,随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阿兰听不懂的情绪。

      “不是,阿兰,你说阿松是不是不喜欢我啊?”她说了一句。

      阿兰有点惊讶,她像是没想到会这样,因为在自己的印象里,阿弟是个性格很随和的人啊。

      阿兰眨了眨眼,轻声道:“怎么会呢?阿松对谁都很好,他只是……”她顿了顿,似乎在思索合适的词,“只是有时候不太会表达。”

      瑾华侧过脸来,月光映照下,她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可我今天给他送饭时,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失落。

      阿兰这才明白过来,她想起白天阿松从田里回来时,整个人都蔫蔫的,连平日最爱吃的烙饼都只啃了半块。

      她忍不住笑了:“阿瑾,你误会啦。阿松他是昨晚被爹亲叫去守主人家的粮仓,一宿没睡好,今天又干了一整天活,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呢。”

      瑾华闻言,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些。她翻了个身,面对着阿兰:“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阿兰认真点头,“前天他还跟我说,觉得你织的布比镇上布庄卖的还好看呢。”

      瑾华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了,她垂下眼帘,声音更轻了:“可是……我终究不是你们的家人。”这句话的情感真切,就算是有任务在身,也觉得这样的情很难得。

      阿兰心头一紧,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能干的女孩,内心竟如此不安,她握紧了瑾华的手:“谁说的?娘亲不是总说,家里多了个女儿是福气吗?”

      窗外,一阵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瑾华沉默了很久,久到阿兰以为她睡着了,才听见她低声道:“阿兰,谢谢你。”

      阿兰正要回答,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两个女孩同时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听。

      “是阿松。”阿兰辨认出那熟悉的脚步声,“他肯定又去井边打水洗脸了。”

      瑾华突然坐起身来:“这么晚了,井水很凉的。”

      阿兰还来不及说什么,瑾华已经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她站在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月光下,少年正弯腰从井里打水,单薄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每天都这样吗?”瑾华轻声问。

      阿兰点点头:“阿松从小就这样,再累也要把自己收拾干净才睡觉。”她顿了顿,“其实……他是不想让我们担心。”

      瑾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从旁边取出一块干净的布巾,又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

      阿兰望着她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向上了几分。

      院子里,阿松正捧起一捧冷水往脸上泼,感觉到有人靠近便警觉地转身,却看见瑾华站在月光下,手里捧着一块布巾。

      “用这个擦吧,井水太凉了。”她的声音比夜风还轻。

      阿松愣住了,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片刻的沉默后,他接过布巾,低声道:“谢谢。”

      灵魂是个比现在要大将近五岁的女孩子,她是能懂小小的师兄的不自在的,就笑着问他:“阿松哥,你不怕冷吗?”

      阿松摇摇头,手微微攥紧了布巾,想了一会儿说:“我不怕冷,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林瑾华心底知道那个答案,但她不能告诉他,他是一个天生火灵根的人。

      “可就算不怕冷也不能这样的,以后记得用布巾吧。”小姑娘的眼神在月色下显得很纯澈,一点暖黄的灯光映在他们这里,是那样的单纯美好。

      阿松轻轻咳了两下,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其实他在思考自己是该叫阿瑾妹妹还是叫她姐姐。

      “我听见你回来了,看见你用井水洗脸,担心你发热。”她的说法很温柔,也没说自己烦恼的事情。

      “谢谢……阿瑾妹妹。”他说的声音有些小,说完以后就快速拉着瑾华进了家门口,将她送到了姊妹的房间睡觉。

      瑾华还是有些懵的,不过看到他还很正常开心的模样,就放宽心去睡觉了。

      真希望这样平和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到殷若离醒过来啊。

      可是没有人知道,阿松回到房门以后,神色是什么模样的。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块布巾收了起来,装布巾的那个盒子上面刻着火印。

      瑾华在殷家已经被当成半个女儿了,这一家人上下都喜欢这样心细的姑娘,尤其是阿莲,现身说法给玩伴们说:“我的阿瑾姐姐特别好,会给我们做好多好吃的点心。”

      这一点是真的,四周江河众多,农人便会种些莲角来吃,说实话那还是瑾华第一次见到原生的莲角,吃起来的味道也比北方卖的要好的多,突发奇想做成了糕点。

      有好些次阿松以为自己学习做糕点已经学到家了,自告奋勇给家中人做了点心,不成想把茱萸当糖放,辣的阿莲都哭了,瑾华吃了也觉得怪得很,不是很敢想象若离师兄的烹饪程度。

      就有人来旁敲侧击问殷家夫人,有没有打算把阿瑾许给他们家做媳妇。

      一般问这个问题的都被殷母和殷父笑着送远了,他们不愿意强人所难,擅自做主地就给瑾华谈婚论嫁。

      阿松知道这件事以后,有天找到了爹亲和娘亲,他只说了一件事,那就是,瑾华在他们家里待了这么久,也给家里做了好多活,家里要不给她准备点盘缠送她回吴越的家吧?

      这话一出来,殷父殷母都惊讶了,他们就问阿松是不是不喜欢瑾华。

      阿松摇头,无奈之下说出了一件事,他将前些日子到主人家的事说了出来,那个时候他的主人让人,给他测了灵根,他是有火灵根的人。

      时间也许就在这一刻重合,他听见了主户家里要找水灵根的事情,并且有人看上了瑾华。

      他听到了主人家的人,想要瑾华的灵根的事。

      殷父和殷母一开始还很疑惑灵根是劳什子玩意儿,听阿松绘声绘色地说了,这才明白挖人灵根就等同于要人去死。

      这件事可做不得假,殷父和殷母都开始担心瑾华了,只是他们没想到的是,瑾华自己听见了这个消息。

      很奇怪……她记得的说法里,殷若离的主人家想要的是殷若离的灵根,而且……他为什么不直接跟自己说呢?

      疑惑和问题让瑾华选择跑到了殷家的主户家中,她不受这个梦的拘束,那么……她也可以查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当年的那件事到底是为什么。

      强取别人的灵根,换给自己吗?那个时候仙盟已经成立了,居然还有仙盟察觉不到的这样的事情吗?

      林瑾华来到主户家里,眼见眼前的朱阙楼宇,忽而就觉得,心底有了几分愧疚。

      她也是世家的小姐,从小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家中亦有佃户和奴仆,接受了一方人的供养。

      尽管晏陈两国陆续开始打压地方势力和土地租赁之事,见到这样的事,也还是会觉得痛苦。

      这么大一个府门,看守的人却并没有多少,林瑾华甚至没怎么努力就进去了,像是受到了什么指引一样,她去到了府君的房间。

      她看到了,在城外的马车上的那个人。

      那个人周身散发着一股让她不适的火息,拥有火灵根的修士周身散发的应该是纯正的刚阳之气,而不是这样的……阴气邪祟,还有,那个人的灵气走向也和大多数人不同,像是全然被逆转了一般。

      她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想来应该是因为这事在殷若离的梦里,他对这个人有印象,却不清楚,然而瑾华却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

      “偶然来一趟下界,不曾想遇到了这么一个根骨不错的天才。哈哈……凡人,为本座寻来,本座可保你一门兴盛。”

      好恐怖的威压……好可怕的声音。

      如果当年殷若离遇到的是这样的人,那也太……

      林瑾华在窗外偷听,不曾想里面的人却没了声音。

      正当瑾华屏息凝神之际,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冷笑:“窗外的小老鼠,听够了吗?”

      跑!!

      她本能地迈开腿往外跑,因为恐惧和害怕在心底被炸开,瑾华飞快地跑开了,等她到了安全的地方才意识到一件事。

      不对,如果他们没有追上我,那么师兄呢?我跑了的话,师兄怎么办?那个人有没有察觉到我是身负水灵根的人?

      一阵强烈的头疼传来,几乎是一瞬之间的,她又跑向了殷家。

      拜托拜托拜托,千万不要出事啊,如果要抓一个天灵根的人的话,不要让师兄出事,宁愿让自己来也不要再让他陷入噩梦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以来,瑾华能见到的人和景致越来越少,瑾华能认真去观看的东西越来越模糊,甚至……她脚下的土地也开始变得缥缈了。

      这是为什么?

      孟姐姐说过,她的灵力要维持一场梦境不是难事,何况是若离师兄这样的梦。

      若非是筑梦者的法术问题,那么,就是梦主的意愿了。

      林瑾华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在梦里的无力感,不管前方是什么,她都无法触碰,无法再向前一步,不能去到那个她心中所念的地方。

      为什么?

      她不止一次在心底问。

      “师兄,为什么?”

      她好像已经知道了这么做的人是谁了。

      瑾华停留在原地,看着眼前所有景象一点一点变成白色,就像她曾经去过的太虚幻境一般,就像那片纯白的识海一般。

      一个人的梦可以让别人进入,两个人可以共梦,但是不可能是两个人都能掌控这场梦。

      师兄,为什么啊?

      瑾华再抬眸的时候,眼角闪过了一点晶莹的光,她抬手将自己的指尖咬碎了,她记得一件事,深陷梦境的人,需要见血和泪才可以从梦里出去。

      但她并没有选择出去,眼底的泪花在那片纯白消散的时候也跟着消失了,血随着脚步一路滴到了殷家的家门口。

      瑾华来到殷家的时候,没有再看见熟悉的阿莲和阿兰,也没有看到那个青涩的阿松以及和蔼温柔的殷父和殷母。

      空旷的院子里,只坐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他一个人,在井边坐着,下一刻就像是要掉到井里了一样。

      林瑾华忍着踏步的痛苦,忍着脚心仿佛如火燃烧的触感,迈着步子走过去,每走一步,就长大一分,直到变成那个院中人熟悉的林瑾华。

      突然之间,她眼前看不见了,周身无边的火焰和烟味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了。

      林瑾华猛地捂住口鼻,浓烟呛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听见木材燃烧的爆裂声,听见屋顶坍塌的轰鸣,却唯独听不见那个人的声音。

      “师兄!”她撕心裂肺地喊着,热浪灼伤了她的喉咙。

      她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梦境的重现,而是殷若离记忆中真实的场景——那场夺走他全家的火灾。

      火焰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林瑾华惊愕抬头,看见殷若离站在火海里,可那双眼睛却比火焰还要灼人。

      “为什么要来这里?”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失望和苦痛,“这些与你无关。”

      他都赶她走了,为什么她还要过来?

      林瑾华真急了,说:“可是与你有关的事,就是与我有关啊!”

      殷若离平生鲜少感到过无力,这一刻是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他看了看师妹的身形,改变了方才火焰满天飞的环境,轻轻将她的手腕放开了。

      要是他没看错,她指尖是带着血的。

      殷若离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看着林瑾华指尖渗出的血珠,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你总是这样......”他的声音低哑,带着几分无可奈何,“明明可以离开,却偏要闯进来。”

      林瑾华望着他,眼眶微红:“因为我知道你在疼。”

      殷若离别过脸去,避开她的目光。他的身影在纯白中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消散。

      “那些都过去了。”他说。

      “可它还在折磨你。”

      他不想说话了,但是林瑾华在穷追不舍地跟他说话,她问:“你是不是知道,梦中见泪即能破梦。”

      殷若离点头。

      林瑾华知道了,原来师兄从一开始就认出她了,所以在想办法让她离开他的梦。她越是回想过去,就越觉得伤心,他曾经忘却前尘,想起来之后却无力去改变这一切,甚至在见到熟悉的人,第一件事想到的却是把那个熟悉的人送走,离开这里。

      尽管,那是他喜欢的女孩子。

      “师妹,对不起。”殷若离说了一句话,可能是在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吧,毕竟他也不是很喜欢自己的行为。

      但是为了让林瑾华离开这里,他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他知道这是孟黄粱的法术,能让他再见一面曾经的家人,还有……和小时候的瑾华师妹见面,他已经很开心了。

      “师兄,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因为……他还是想让她走啊。

      林瑾华问完那句话,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往上升,她感觉到周身不受自己控制,看着师兄的神色,心中慌乱不已。

      “师兄!师兄!!”

      殷若离选择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再看着自己在意的人因为自己涉险了,如果这样能让瑾华安全的话,他不介意,不介意不尊重她的意愿让她离开梦境,不介意自己一直长眠于梦境之中。

      一直被困在这里,守着空荡的家里,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吧?

      他渐渐听不见林瑾华撕心裂肺的声音,看着她的眼眶里出来的泪水,竟然笑了。

      最少,她能为我哭一次。

      “我的生命早就应该在十四岁那年沉寂,我感谢师父在我身上十年倾注心血,瑾华,劳请你告知师父一声,不孝徒若离,不能常伴师父了。”他的身躯逐渐向后,像是要倾倒一般。

      “对了,忘了跟你说,我的名字是师父起的,她当时希望,我能忘却旧事苦痛,离于过去,离于爱者。”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你都想到你的名是师父给的了,有想到过,你的命也是师父给的吗?”一个声音在这片梦境之外响了起来。

      在殷若离彻底倒下之前,一股温柔的红色灵力将他扶了起来。

      然后,带出了这个过去和现在的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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