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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长明 ...


  •   梦中的安德五年,燕休正在洛阳积善坊中焦急着。

      通常为厉鬼者,多是生前执念深重,死后怨念难解,排除千难万难也无法被渡入轮回,才会在屡行杀戮后化为这世间的一座诡碑。杀孽不分善恶,他在将军坡把周遭沙匪杀得人头滚滚,连这把不知何处得来的长刀都因饱饮鲜血而生出了些灵智,但自问绝没有在此杀过任何一个无辜之人,因此从不后悔。
      直到某一天,他发现自己能够自由地走出这片大漠,不被尸骨所限。

      第一刻想到的竟然是惭愧。

      如果早就知道这是鬼物离开葬身之地的方法,他会更加肆意的挥舞屠刀吗?

      可他无暇再拷问自己的内心了——凡人百年何其短暂,他怕光阴将她苦苦磋磨。

      他不断地向莫贺延碛的另一头走去,可每当超过一定距离,他就会重新昏迷、混沌、浑浑噩噩。于是他在手腕上绑了一张布条,上面写着这脱离的法门,然后沿着瀚漠的边际前行,靠着一路除匪到达了沙州。

      那时是安德三年,他在沙州见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比丘尼,瘸了一条腿,但侍奉照顾的人十分尽心,就在雷音寺修行。
      燕休夜半入城,从寺庙院墙上经过时与她打了个照面。他没有遮掩鬼相,可那比丘尼却也并不害怕,只是双手合十,注视着他身上的残盔破甲。
      他望着她并未十分衰老的面容,忽然心悸,因此什么也没有做,逃也似的离开了。

      入关后的匪患明显没有大漠中多,大多在山野之中,这让他的速度变慢了许多。
      他原本是想去长安的,但刚过肃州时,他在坠入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混沌后见到了一个女子哭泣的脸庞。

      那里似乎是一处山涧,风水倒是秀美,但坡上立着不少散碑,或许是比较体面的群墓。
      一个穿着蝉白色衣裙,带着轻纱帷帽的年轻女人跪坐在一棵柳树下,她面前有一座新立的青石碑,但碑后的土包却明显是沉土,一看便知是先有坟后有碑。春雨如酥,她轻薄的窄袖中透出些黄金的光彩,伸手轻抚青石时,指上的薄茧带去了一层打磨后的余灰。
      碑上没有名字,只在上角衬着低垂的柳枝刻了许多只燕子,落款是“长明观”。

      她的泪水十分克制,只是单手在轻纱中掩面,几乎无声无息。一股微风似有所感般从天地间吹来,她的帷帽被轻轻掀起一个角,燕休看得到她缀着血褐小痣的唇,尖俏的下巴,还有脸颊上匆忙一瞥的残破伤疤。
      春风在他心中卷起惊涛骇浪,可梦境束缚着他,让他遗失了那抹震地无声的灵光。
      他全然不忍看她的泪眼,连那颔上滴落的露水于他而言都震耳欲聋,比刀剑更锋利,使他丢盔弃甲,口不能言,远隔千里亦心如刀割。
      天知道她是多么一个既厌恶泪眼婆娑又喜好明火执仗的人。

      不知是不是有了坟冢所依的缘故,这次的混沌并未因苏醒而消逝,燕休反而感知到了强烈的指引。

      他要向东去,去洛阳。

      ……

      不知“长明观”是什么地方?

      ————————————————————

      听到他似是而非的呓语,安骛如遇惊雷,连逃走都无法动作。

      她不知道燕休在昏迷中都回忆起了什么,但她对明青风的话再一次有了前所未有的清楚认知——等燕休醒来,谁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时刻的“他”。
      可自己已是迥异的另一人了。
      她心乱如麻。

      因此,当第二日门房来传信时,她从没觉得郑家的管事看起来如此顺眼。

      郑家的崔大夫人要过寿,她的丈夫郑克雍让人来告诉安骛,务必出席。

      郑克雍就是郑家如今的家主,官至左领卫大将军,封魏国公,是惠贞皇后郑慎和宁国夫人郑如愔的父亲。
      “主君说,长明观中有客至,夫人欲设会清谈,特叫您提前归家去。”

      安骛心里明镜似的——郑克雍要她回府,左右是无果,实是用不着叫人来说的,那么只可能是那人已经到了长安,想要见她。

      她轻笑一声,那管事就直冒汗。

      四娘子和主君因为八小姐入宫的事情磋磨许久,这事别人或许不清楚,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就为着这个,四娘子连崔家窦家都照常来往,却有小半年没正经回过娘家的门了,无论主君这个做父亲的如何延请都滑不留手。
      这次大夫人贺寿是人伦之德,主君是打定主意要四娘子回去的,倒是苦了他个下人夹在中间。

      谁想到女人答应得十分利落,只令身边人上前收下了请帖,还说了不少父慈女孝的场面话,一连让人去备回礼来,他抬头应答,无意间来人发现不是常见的妙娘子。
      霜韵笑眯眯的:“先生辛苦了,我们夫人近来苦夏,事又忙,否则哪有不眷恋娘家的?恨不得时时回去呢。”安骛一锤定音:“好叫父亲安心,明日我定当回府看望他老人家。”

      管家此行简直顺利非凡,欢喜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心想晚上回家要拜一拜菩萨。

      明青风和两个小徒弟依旧每日在西院偷闲点卯,但安骛将妙义撤了出来,而霜韵乖觉,露韵意钝,二人都闭口不言。

      次日,安骛轻车简行回了郑家。
      她对这里并不算熟悉,出嫁前满打满算也就在这处沉静宅院中住了半年多,也就对芳歇院的一草一木有些记忆。过了垂花门,引路的便换成了一个与妙义年纪相仿的年轻女使,见了她恭敬不失自在,也不搭话,只管将她一路引向后宅深处,与郑克雍见客所在的正堂全然两个方向。
      安骛心知肚明,并无异议。

      她在郑家不是什么讨喜的人物,真正有所来往的不过是同房的几个兄弟姐妹,路上所遇到的郑家人对她的忽然到来都有些惊疑不定似的,她反倒因此躲过了几番机锋。
      她来到一处院落,就在后花园的池畔,院中种着一株正值花期的石榴树,榴花似火,如蔓延院墙的红云。门匾上的字体秀丽非凡,是“芳歇院”三字。
      芳歇院是纵院,依着池边的水势向内延伸,最深处的庭中还引出了一架靠着假山的水车与外相通,山旁还有口小井,井口很浅,也打不了水,是留了湃酒水果子用的。就在这野趣盎然的庭中,屋门大开,里面供奉着一座小小的神龛,一个青萝冠,碧绫衣的女冠正跪坐在蒲团上,虔心下拜。

      听到脚步声,女人只是说:“来了?”

      安骛自寻了小几坐下:“怎能不来呢?”

      她神情怡然,那引路女使端来木盏,她便娴熟地开始烹茶。
      女使替安骛打开茶罐,她捻起一沫,闻到烘香扑鼻,笑着说:“常州今年雨水丰沛,不少地方都遭了灾,家中倒是有好茶。”女使手指一僵,而屋中另有人去搀起那女子起身,安骛全都恍若不见,只是又细细嗅了一番,向门中朗声说:“白茎芳梗,果真清香,想必是专供清明宴的急程茶吧?可惜了,那时竟没赶上,是我没口福。”

      女人迈出屋槛,语气淡淡:“你生得这狗鼻子,就是用来诘问我的?”

      阳光逐渐映照在她的脸上,露出一张已近中年的白皙面孔,瑞凤双眼,琼鼻薄唇,残存着年轻时锋利鄙薄的美貌。
      她体态单薄,气势却足,倚着身边嬷嬷的手臂看向面前的人,薄唇一抿,眸光冷峭,口中十足讥诮:“一个两个都拿我作筏子,什么东西?你们合该是亲父女才是。”

      安骛丝毫不恼,只是注视她。

      “怎么会?我虽然不成器,可也能护得住您,必不会叫您被人随意拿捏。”

      听见女人轻哼一声,安骛笑意更淡,面巾下的唇角浮现一个极小的梨涡。

      “毕竟您生我一场,又送我大好前途,知恩图报是我应当应分——”

      她奉上一盏清茶。

      “请阿母息怒。”

      ......

      郑克襄有时候会想,自己当初让人去接这个女儿,后来又费尽心思给她造了一个名分,是不是做错了。

      也许私生女就该一辈子做有宠无势的私生女,若把她强行放在了一个不应当的位置上,事情就会超出所有人的预料,生出这样一匹素来为他们这样的世家所忌的脱缰骏马。

      崔家跟她连沾皮带肉的情分都算不上,窦家除了大长公主外对她都不算好,裴家更是屡屡想要把她从外戚的位子上掀下去,可她在立后人选上却宁可考虑这三家也不肯如兄长的愿举荐八娘。
      郑克襄虽然对兄长的大野望一向作壁上观,从没打算替他做说客,但也觉得自己已读不懂这个女儿的心思了。

      ……或许也不是不明白,只是这决定太脱出正常人的利己本能,谁也不愿相信罢了。
      就像现在。

      院中只有妙义和郑克襄几十年的心腹霍夫人,安骛已经安抚了人到中年后脾性越发乖戾的生母,正试图心平气和与她对话。
      她叹了口气:“不说八娘是我侄女,就论她是您养过的侄孙女,我难道会不疼她?”

      郑克襄显然不信。

      可安骛说:“阿母岂不知外戚之险?”

      郑克襄这才默然。
      她就是太知道,才不明白为什么女儿会放弃一桩明显眼下于她有益而只是日后于郑家有险的买卖——八娘一旦入主中宫,阿愔便可借此徐徐抽身,甚至就此伴她在洛阳长居也无不可,否则当真会被其余诸家吞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她听见女儿压低声音说:“阿姊得享无上哀荣,这已经是郑家的运道了,何苦更上一层楼。”

      郑克襄面上仍带冷鄙:“你想得这么清楚,落到自己身上却犯蠢!” 实则却悲从中来,继而又凭空生出一股愤怒来。

      自古女子染指权势,都是难以抽身,覆水难收——乾安大长公主就是前车之鉴。

      她不愿承认是自己亲手将女儿带回了长安,搭上了这条既可一步登天也可一坠千丈的大船,却想起了安骛当初如此执着的原因,想起了那个双眸幽如鬼火的女孩,想起了那个她伤重垂危也死死抓住不放的晦气物件儿……
      想到这儿,郑克襄的唇齿先她一步做出反应,饱含着不满脱口而出:“若不是为了那个短命鬼,你何苦白白把青春全耽误给了个和尚?自己出家就罢了,连傍身的儿女也不留一个给你!早知今日,我不如在洛阳就把你嫁了,就算跟着我就地出家也好过——”

      安骛脸色一变。

      郑克襄却是话一出口便已经后悔,正要噤声,就听她低声说:“与他有什么干系?”
      安骛抬起脸注视她:“您糊涂了。是我自己不甘心在洛阳过庸碌日子,与他无关,您不要牵扯他。”

      女人一次失口,不愿再触女儿霉头,却只见她拨弄了一下茶盏,垂眸念道:“死都死了这么多年,让他安生些吧。”

      郑克襄几番欲言,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罢了。”

      母女二人一时相顾无言,霍夫人和妙义始终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各自做事,郑克襄看了一眼,随口吩咐:“井里有三勒浆,去斟来给你主子。”
      安骛一怔。
      郑克襄别过脸去,不看她:“这些寒物我是受用不得的,酿得倒香,放着也是放着。”
      安骛哂笑一声,应下了。

      郑克雍的人从头至尾没有再露面,郑克襄深知兄长的为人,总是爱留那一分无用的体面余地,因此即便心中讥诮万千,也并没说什么。
      只是在安骛临出门时,她勉为其难地握了一下女儿的手,淡淡说:“你我母女缘分虽浅,我对你却也算有些了解——你心中就算有十分成算也不见得与我说上三四分。事到如今,八娘的事随你去吧,我也没什么想劝你的了。”随即便放开了安骛,哼了一声:“你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安骛只是浅笑,不在意她的喜怒反复。

      可郑克襄犹疑一二,终究还是低声说:“他的话,你不要全信;他这个人,你也要提防。”

      她迎着安骛略带惊奇的目光凝望向主院的方向。

      “据我所知,他近来在找一样东西。”

      女人的声音轻哑到身畔的霍夫人都有些听不清。
      “有人说,那东西就在你的手中。”

      郑克襄注视着女儿。
      “你要当心。”

      说罢,温情的影子在她的面皮上绷到极致,她像有些筋疲力尽似的断然回身,冲安骛摆摆手:“我有些累了……你走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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