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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幕间 · 将军 ...


  •   自端午后,沙州商会的酒行诸人有阵子没见到行首高娘子了,听说是去了安西探亲,也不知她一个三十来岁还不嫁人的高昌女人在那边还有什么亲戚。不过明月楼的管事法鲁赫一向得力,她的心腹严掌柜更是行事缜密,所以并没什么人敢来找岔子。

      五月将尽时,高明月终于回来了。
      她风尘仆仆,面庞光亮,直入内室脱下风帽,身边迎上两个神色急切的青年男女,她冲着他们摆摆手,先喝了一大口冰酪浆解渴。
      那年轻女郎率先问道:“娘子此去结果如何?实在是长安那边等的急,原本说好两月归去,怕误了夫人的事情。” 那青年虽未说话,但显然是同样的意思。

      高明月身后有个大胡子的中年男人跟上来,从怀中掏出个又薄又窄的木椟,那厚度估摸着也就能放十来页麻纸,但外面包了铁角,十分精致坚固。
      大胡子嘿嘿一笑,替高明月回答道:“二位别急。我们东家对夫人的事是最上心的,非要亲自跑一趟不说,这东西也是在路上就陆续写好了,一式三份,泥封骑章一应俱全,你们即刻就能启程。”
      女郎脸上露出喜色,忙对着高明月一叉手,道过谢后就低声吩咐青年去做准备。

      高明月终于缓过来了。

      她怕误了骛娘的事,连日赶回,可是累得不轻。
      不过那地方……她回想起安骛信上所说,再想想这些天的见闻,不由得有些发愁。

      十年过去了,她还是没能放下么?

      高明月所去的地方在莫贺延碛的西北地带,位于从西州到典合城的必经之路上,她在附近绕了好多天,只为了打听一件事——这附近在过去十年内是否发生过明显有人作恶的杀戮之事。

      安骛在信上叮嘱,沙匪劫道、黑吃黑、迷失荒漠这些大漠中常见的都不算,要凶手毫无踪影,神秘莫测,又实力强劲使受害者毫无抵抗之力的那种。

      她讲的郑重,高明月立刻亲力亲为。

      但是诸番排查之后依然一无所获,只在海昌附近的小城镇听说了一个有些类似的传说——只不是不过无影无踪的恶人,而是无影无踪的义士。
      此地靠近八百里瀚海,常有沙匪在此玩些将人逼入深漠以使商队主动上交财物、放弃抵抗的把戏,但大概七八年前的时候,北边的石雁丘忽然冒出了一个人,很少有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子,只知道是个穿一身黑袍的青年男子,使一把长刀,从天而降杀尽沙匪后便即刻离去。
      这人不受谢意也不与人攀谈,只在石雁丘附近出现,常常眨眼就无影无踪,有老人说这是古时在沙洞中繁衍生息的些莫人后裔,不知真假。

      但无论如何,高明月一连盘问了数个酒家,大家都说这人给海昌一地的商队守住了两三年的太平。

      当时有个获救的驼队老板曾经在安西当过兵,看清了这黑衣人刀柄的模样,立时便很激动,声称这是军中制式的宝兵,打突厥蛮子的时候他在韩大将军帐下还见过呢,绝不会认错。

      他究竟是真看清了还是在胡诌,谁也说不好,但自那之后,百姓们便开始管石雁丘改叫作“将军坡”。

      高明月当时就想到了当年葬身在大漠的燕三郎。
      可她几乎是世上屈指可数的能够确认这件事的人——燕三郎必定是死了的。
      在离开海昌前的最后一晚,高明月在当地人的篝火旁喝着一囊颇为辛辣的劣酒,回想起她今生离死亡最近的这一件事。

      那时还叫阿依努尔的她冒险藏带了安骛进龟兹城,当守城士兵的刀锋挑起马车上覆盖的麻草时,她觉得自己的胸脯都要没有起伏了。可不知是不是连老天都不忍无辜之人冤死,她那匹素来最通人性的老马忽然当众拉了一大堆马粪,就像匹怕人的生嫩小马似的,那士兵因此嫌恶地皱起眉,捂着鼻子让她快滚。
      阿依努尔连忙陪着笑挥手,身后的法鲁赫和索玛推拉着马和车进了城。

      安家在龟兹有位来往颇多的掮客,是个从中原来的年轻女人,阿依努尔曾听安骛叫她眉娘子。
      进城后,她将马车渐渐赶入眉娘子掌管的牙行后巷,有个肚皮圆滚的中年管事在后门将她们接入,她才终于能掀起车板,放安骛出来透上一口气。
      女孩脸色苍白,只有双颊泛着异样的潮红,阿依努尔扶着她跨出车板的底仓,那管事连忙拱手,低声说:“娘子受罪了。”
      安骛只是急切地盯着他:“眉娘子呢?烦请她出来一见。”
      看中年人神色有些为难,她又说:“我入城前已经向她传过密信,你们放心,我知此时帮我必定风险极大,我绝不让她吃亏——你告诉她,安家在焉耆鬼市的私料行已经转过白手,她只需做一件事,地契就是她的了。”

      中年人这才神色一动,告退下去了。

      阿依努尔已不记得当夜是在怎样的紧张中度过的,只记得此后她们便在眉娘子的牙行中落下脚来。她的酒垆照旧在开,因为与安家没有契约上的从属关系,所以卞灵辅手下的官兵们之前搜查过几番就没再来过。安骛出于谨慎,暂且不敢在外面乱走,便先每日都在这附近打探消息。

      燕三郎年纪太轻,除却是燕将军义子的身份以外,自身的军职并不算很高,听说此次在安北平叛倒是立了大功,可还没来得及正式封赏,就出了这样的大事……

      阿依努尔只是十分担忧安骛,她看向帘后正在沉默倚坐的年轻女郎,不由得叹气。
      愿苍天有眼,放过这一双小儿女吧。

      阿依努尔永远不会忘记事情出现转机的那一天。

      她做酒垆的生意,除了酒方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迎来送往,待人接物的本事,因此对人脸可以过目不忘。有个在她这里陆陆续续喝了半月酒的刀疤脸汉子某日向她结酒钱的时候忽然随口问:“娘子这里可有石榴酒卖么?”
      阿依努尔不解其意,只是谨慎答道:“这是不曾有的,惭愧了。”

      谁知这人竟然低声说:“若说石榴,自然是安石两国的最好,可如果是酿酒,则非安国石榴不可了——您说对么?”

      阿依努尔脸色骤变,这些日子迟来的恐惧似惊雷劈中了她,那一刻她只能强自维持住了微笑,心中全然想着要叫安骛快快逃走。

      她一脱手就要朝后厨去,反被这人紧紧捉住了衣袖。

      “我这儿有燕子衔来的青石榴,价钱好谈,娘子若有意,就请让我一谈。”

      他咬紧了“燕子”二字,阿依努尔顿时心如擂鼓,她环视店中,见一切如常,便仍旧不松口:“青石榴不值钱,我不收,您往别家去吧。”

      她说着便想将他推走,汉子脸上露出些急意,苦思一二之后又说道:“娘子再想想!我们是做花果生意的,除了石榴,还有……还有那个什么来着……对,荼蘼花!”

      那张隔绝大堂和后厨的布巾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劲瘦修长,肤白而筋青,十指就默默紧抠在木框上。

      阿依努尔这才叹气。
      “……既如此,郎君请进吧。”

      谁想这汉子所说的每句话都如天书一般,什么韩将军燕将军已被秘斩,什么燕三郎死在莫贺延碛……安骛始终紧抓着阿依努尔的手不放,力劲齐大,半晌才意识到,脑子却混沌到连歉疚都调度不出来,只能下意识对她扯出一个比哭还僵硬的笑容——
      可话又说回来,阿依努尔又哪里见过她哭呢?

      祁巍说着,眼眶也渐渐红了。

      他原就在韩大将军麾下做过主簿,否则什么青石榴荼蘼花的词儿一时也是说不上的。他已尽力将小燕将军的遗言悉数转达,不遗漏任何一字,可行伍之人对外伤最为熟悉,燕休明显是血毒发身而死,神志都糊涂了,除了那一声声“阿荼”,哪还有什么其它话呢?

      思及此处,他深觉长痛不如短痛,便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物,小心放到了安骛摊开的手里。

      “安娘子节哀。这是……他身上的箭簇,因怕你们信火教的办……办丧仪的时候要用,我们就带回来了,没想到真能在龟兹里见到您。”

      安骛盯着那枚精铁所制的粗粝物什看,目光却根本没有焦点。

      祁巍他们既决定将这东西交给安娘子,便早已将锋利之处磨钝了,可阿依努尔仍旧看得心惊。
      若不是安观音还在城外等着女儿回去,她甚至疑心安骛会在这时刻把这枚锐利已失的凶器拗断,让铁屑顺着奔涌的血脉也也流进她自己的胸膛里去。

      她轻轻拗过女孩的手,声音轻柔地拂过她的耳:“骛娘,我先替你拿着好不好?”

      可她掰不开安骛的手指,只好下了一剂猛药:“你在这儿多一天,安老板在城外就多一分危险——既然已得了消息,我今晚就送你出城。”
      不知是否为母亲的存在所触动,安骛的背脊微微挺动了一下,唇齿翕然欲言,可下一刻窗外传来一声类似鹰啸的隐秘尖鸣,阿依努尔只来得及捂住耳朵,窗框上的明纸已经应声而破。
      一只羽箭破空而来,箭尾凝在安骛骤缩的视线中,犹在颤动。

      祁巍低喝一声:“坏了!”他立刻翻起身来,支起一张倒桌顶在窗前,转身便将二人往后门方向推。

      “大将军和燕将军的消息还封着,他们不敢闹得太大——但是安娘子的安危,他们却没有忌惮。”他快速说道,扫量了一眼后门的样子,又把院中堆着的一些废弃酒瓮或推倒或打乱,一把掀开了地窖的暗门,最后把阿依努尔又扯了回来:“这位娘子不能走。您下去,在下面清点货品,翻找点儿杂物。”

      阿依努尔还没反应过来,安骛已经哑声反驳:“不成。她留在这儿,那些人会把她当同党。”

      祁巍已经听见檐上行人特有的脚步声,尽管他并非独自前来,但这边的瓦舍低矮,又要全身而退,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便再解释,只好说:“她是老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留在这儿才更显得无辜。”
      说着,他将后门和对面屋舍的木栅栏都打开,阿依努尔最后看了安骛一眼,用力拍拍她的背,像母羊驱赶小羊一样:“骛娘,他说的有道理。何况我要是走了,法鲁赫和索玛怎么办呢?你快走罢!”

      那是她们双目相交的最后一面。

      她最初曾庆幸过,骛娘离开得那样果决,与那血淋淋的一幕幕擦肩而过,多么幸运。

      后来再不曾这样想过了。

      监军权宦卞灵辅驻扎在城中的人其实早已发现了祁巍他们这队漏网之鱼的亲兵,发现安骛的踪迹只是顺带。

      阿依努尔确实被那伙如狼似虎的军士将信将疑的放过了,但最后保她彻底逃脱牢狱之灾的竟然是收钱才肯办事的眉娘子。

      “我有个妹子,死在作乱的西突厥蛮子手里。安家给官军养出了好战马,她的夫君死在沙场上——她说,这就算我偿还她。”女人这样淡淡的解释了一句,有一瞬间的杀气和侠气凝结在她眼中。

      再后来,眉娘子帮助她去了沙州,才知道这原本是骛娘初入城时向眉娘子托付的事。她在那里见到了已经剃度的安老板,还兑出了骛娘给她留下的一大笔金子,又听说她现在已经回到了中原生活,不再回来。

      以上种种全是高明月亲眼所见,不可能有假,除非那人当时就骗了骛娘,可未免也太说不过去。
      她终究思索不得,只得把探听到的所有细节都一五一十写在信中,期盼能对安骛有用。

      明月皎皎,远庇参商。
      阿依努尔的铁椟鱼书乘着玉门关的风回到长安,让安骛几乎无法再回到那间屋子去面对那个承受了自己冷酷怀疑的人。

      这人痛苦又赤诚,是她十年前就已死去的爱人。

      她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蜷缩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幕间 · 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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