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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杨家屯-陶姨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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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姨娘既不姓陶,也不是谁的姨娘。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叫陶姨娘。
她活着的时候,在杨家大宅里被叫做桃子姑娘。
杨宝凤这辈子总共也没与她相处过多少日子,甚至都没跟她好好说过一回知心话,但是,七十多年过去了,唉,却仍然忘不掉她。
冬月里的冷风呜呜吹,像鞭子似的抽打在西窗的玻璃上。
九十岁的杨宝凤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在猎猎风声中恍恍惚惚地想,杨家屯的冬天也总是刮这样的风啊……哦,比这更大,比这更冷,刮得窗格子上糊的棉纸哗啦啦响……
“针鼻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哟……”她的祖母杨老太太盘腿坐在火炕上,嘴里念念叨叨,手上麻利地把一大块旧棉絮扯成小碎块儿,用衲鞋底的锥茬子一点儿一点儿塞进木窗框的缝隙里。
那火炕占了半间屋子,炕上铺着半旧的苇子皮炕席,席子四转圈儿织了卐字不断头的花样,铺在炕头的那边已经烤得有些发黑了,经常坐卧的地方都磨得亮闪闪的。
炕头的笸箩里趴着一窝猫——一只胖大的三花母猫带着四只花色各异的崽子。小猫崽儿们才只有一巴掌来长,并头趴成一排,都拱在母猫的怀里,前爪一上一下地踩着母猫的肚皮,闭着眼睛使劲儿吃奶。
炕梢的楠木矮柜上摆着一架檀木框子的老座钟,黄铜钟摆一晃一晃的,咯当咯当直响,钟面上的时针堪堪斜过七点。
座钟旁边的白粉墙上挂着一个月份牌儿,翻出来的那页印着民国二十年(1931年)12月23日,农历冬月十五,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今日冬至。
九十岁的杨宝凤只看了一眼那座钟和月份牌儿,心里一下子就火急火燎起来——奶奶呀,您老人家怎么还有闲心坐在热炕头上塞窗户缝儿?你得赶紧去感应寺进香啊!你若是这个时辰还不动身,就遇不到昏倒在山门外的陶姨娘了……
她正这样想着,恍惚中只见堂屋的棉门帘子一挑,仆妇窦妈笑盈盈地走进来,立在炕沿边报说:“老太太,连升把车都套好了,正在院子里候着您呢。”
杨宝凤闻言,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噢,还好,祖母如果这个时候出门,晌午一过,一准儿就会带着陶姨娘回来了。
她至今还记得,陶姨娘刚来杨家时,两个手背上都生着老大一片冻疮,又红又肿。那天,杨宝凤从自己的胳膊上撸下一只白玉镯子,套上陶姨娘的手腕,一个不小心,碰破了她手背上的冻疮,她就瑟缩了一下,疮口流出的黄水一滴滴落在堂屋的青砖地上。
那时候的冬天,感觉可比现在冷多了,许多人都生冻疮,九十岁的杨宝凤恍恍惚惚地想,不仅是因为现在全球变暖了,也是因为那时候的人普遍吃不饱,穿不暖,更容易觉得冷,更容易被冻坏吧。
她下意识地在被子里动了动手臂,感觉自己的手腕上空落落的。
诶,我那只白玉镯子呢?她恍恍惚惚地想,那只镯子虽然值不了多少钱,但却是个顶顶要紧的物件!它不仅是我要送给陶姨娘的见面礼,而且最后还要埋进她和寿姐儿的坟墓里。
天哪,我到底把它放在哪儿了呢?
杨宝凤闭着眼睛,微微蹙着眉头,在记忆深处细细翻找那只久违了的白玉手镯。
这时,杨老太太已经下了炕,打开立在后窗下的樟木大柜子,从里面拎出一件莲灰色多罗呢吊面狐皮长袄。窦妈就走上前,帮她穿在身上。
杨老太太一边扣大襟上的钮襻,一边打量着坐在红木炕桌旁握着炭笔在明纸上描花样子的小孙女杨宝凤,说道:“窦妈你看看,今儿咱们凤丫头这小脸儿怎么白蜡蜡的?你这就去后屋里,把昨儿王亲家太太打发人送来的点心拿一盒来给她吃。才十来岁的小人儿,别亏了身子。”
窦妈答应着去了,没一会儿工夫,果然捧回一个精致的描花洋铁盒子,轻轻放在炕桌上,对杨宝凤笑道:“二小姐,你看看咱们老太太有多疼你呀。”
杨宝凤就跳下炕沿,规规矩矩立在地上,谢了祖母的赏。
杨老太太走过去,揭开盒盖看了一眼,说道:“哟,这好像还是一盒外国糕饼呢,多半是北边老毛子做的。凤丫头,大清早的,你别尽着写写画画的,仔细伤了眼睛。你娘正在东厢房里给你爹熬药呢,你去帮你娘看着药吊子,陪她说说话。等我晌午从庙上回来了,请些供果子给你们吃。”
杨宝凤就放下炭笔,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捧了那盒糕饼,跟在祖母身后向门外走。
那时候她刚满十岁,身量比祖母矮大半个头,一抬眼正看见祖母脑后那只元宝髻,梳得油光水滑的,散发着刨花水和桂花油混在一起的清淡香气。一支黄澄澄的金簪子平平地插在发髻上,簪头微弯,打成五瓣梅花形状。每片花瓣上都嵌了一颗晶莹的红宝石,闪着温润的柔光。花下缀着三条小金珠串成的穗子,每条都有寸许长,随着祖母的步子一摇一摇的。
真想再摸一摸那只亲爱的金簪子啊,恍恍惚惚地,九十岁的杨宝凤向虚空中缓缓伸出一只手。
这支金簪子是杨老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据说是从前清皇宫里流出来的东西,母亲传给女儿,已经传了七代。到了杨老太太这辈,她只生了杨明礼一个儿子,没有女儿,所以才一直自己戴在头上。
小时候,杨宝凤只知道这支金簪子很贵重、很漂亮,从没想过它对她有多么重要。多年以后,她才慢慢回味过来,她这一生的命运其实都系在这支金簪子上。
杨宝凤十六岁那年,她的父亲杨明礼故去了。
杨明礼得的是肺痨,已经在家里卧病多年。亲人们虽然悲伤,但对他的病逝也并没感到有多么意外。
其实,比悲伤更难捱的是贫穷。多年来,为了给杨明礼治病,杨家变卖了乡下的地土和城里的房产,花光了几辈子的积蓄,已经彻底败落了。
那时候,杨宝凤正在县城里的师范学校读书,还差一年就毕业了。
母亲黄氏对她说:“你一个姑娘家,多念一年书也没啥用。家里这些年的样子你都看见了,真再交不起学费了,你不如就退学嫁人吧,反正年纪也不小了,嫁过去是迟早的事……”
杨宝凤的亲事是她刚出生那年就由她爷爷给定好了的,男方是罗家沟罗大户的长孙罗根生。她虽然心里很舍不得学校,但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不料,黄氏去把这些话说给婆婆听,却被杨老太太狠狠训了一顿。
杨老太太拍着红木炕桌教导儿媳:“老话儿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世道这么乱,咱们凤丫头即便嫁个好男人,也保不齐一辈子衣食无忧。要想日子过得安稳些,咱们还得让她有一技傍身才好。”
样老太太拔下头上那支金簪子,当了三百块大洋,给孙女凑齐了最后一年的学杂费。
于是,杨宝凤在十七岁那年秋天,得到了一张在那个年代对于女孩子来说比什么都稀罕的师范学校毕业证书。
正是因为有了这张毕业证书,杨宝凤这辈子一直有工作,有收入,凭一己之力养活了一大家子人,还把儿子罗树一直培养到大学毕业。
很多年后,杨宝凤偶尔就会想,如果祖母没有当掉那支金簪子,她的命运会怎样呢,会不会也像当年的陶姨娘那样吗?
那天晌午刚过,杨老太太果然带着陶姨娘回来了。
听见连升赶马车进院子的声音,杨宝凤就随着母亲黄氏从东厢房里迎出来。
天色有些阴沉,冬阳隐在游走的云层后面,颜色暗淡得像个大鸡蛋黄儿。驾车的两匹马打着响鼻儿,喷出的白气即刻被寒风吹散。
窦妈搀着杨老太太下了车,回身又从车里搀出一个小姑娘。那姑娘穿着一身破旧的二蓝家织布棉袍,肘弯和前襟上都打着土黄色的补丁,身子清瘦纤细,个头儿比杨宝凤略高些,长着一张心形的脸,眉眼弯弯,额前拂着几缕刘海儿,脑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麻花辫。
连升在院子里卸车,其余几个人都随着杨老太太向堂屋走。
黄氏故意错后半步,扯扯窦妈的衣袖,指着那姑娘问道:“她是……”
“嗐,感应寺门口捡回来的。”窦妈低声说,“这姑娘呀,就昏倒在山门外头的土道边上,一群闲脚汉光围着看,谁也不管。咱们老太太正好路过,看着可怜,就让连升把她背进了感应寺。庙上的大师父自然是慈悲的了,舍了一碗热汤,灌下去就缓过来些,过一会儿又吃了半个饼子,自己就能坐起来了。她一个姑娘家,寺里自然不方便收留,流落在外头也不合适。要说咱们老太太,那真真是菩萨心肠,看着她怪可怜的,就带回家来了。”
“那这姑娘到底是谁家的啊?”黄氏又问。
“老太太和我在回来的道上都细细问过了,她是从小被人牙子买来的,自己也不记得父母家乡在哪儿了,连今年十几了都不知道。”窦妈瞟了一眼杨宝凤,把声音放得更低些,接着说道,“那种人牙子啊,买的都是不记事的小丫头蛋子,养到十来岁,看模样好赖,或卖给大户人家当使唤丫头,或卖进堂子。可巧那人牙子前几天得了急病,在客店里爬不起来了,她就自个儿逃出来,人生地不熟的,也不认得路,一通乱走,不知怎么就撞到感应寺去了。”
这时杨老太太已经进了堂屋。窦妈就上前帮她脱去狐皮长袄,扶她在炕沿上坐下。黄氏早捧过一碗热热的姜茶,说:“娘,一路上这么冷,您先喝口姜茶驱驱寒气吧。”
杨老太太接过来喝了一口,把茶碗放在红木炕桌上,看一眼站在门边局促不安的小姑娘和靠在炕沿旁偷眼打量她的杨宝凤,说道:“可怜见的,这姑娘看着跟咱们凤丫头差不多年纪,又生了这么个好模样,真要被人牙子卖了,保不齐卖到什么腌臜地方去呢。佛经上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老佛爷有眼,让咱们救了她。这回咱们家明礼的病该当是有望痊愈了。”
黄氏和窦妈连忙齐声附和。
杨宝凤听见大人们都说她爹的病很快就能治好,心里猛一欢喜,从胳膊上撸下一只白玉镯子,拉过那姑娘的手,就往她的手腕上套。
那姑娘瑟缩了一下,杨宝凤这才注意到,她的手背上生了老大一片冻疮,又红又肿,有的地方还渗出了黄水。
杨老太太见小孙女如此行事,心里更加欢喜,就吩咐窦妈:“你带这姑娘去耳房梳洗梳洗,再给她手上敷点儿冻疮膏。”
窦妈答应一声,带着那姑娘下去了。
杨老太太又对黄氏说:“我看这姑娘的身量跟咱们琴丫头差不了许多,你去柜里找两套琴丫头出嫁前留在家里的旧衣裳给她穿。”
黄氏也答应着去了。
屋里只剩下杨宝凤和杨老太太。杨宝凤就问:“奶奶,让她晚上跟我住一个屋,行不?”
杨老太太从炕桌上捧起姜茶,笑道:“你放寒假好些天了,一个人在家里呆闷了,想找个人陪着说说话,是吧?”
杨宝凤被祖母说中了心事,有些害羞地笑着点点头。
杨老太太抿了一口姜茶,放下盖碗,说道:“她刚来,也不知道身上干不干净,万一把虱子、虮子什么的过给你,再过几天你就开学了,被学堂里的先生和学生看见,该笑话你了。”
杨宝凤那时候在县城的洋学堂里念高小。洋学堂的寒假从阳历12月5号放到第二年1月5号。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月份牌儿,的确,再过十来天她就要回学校了。
一想到要离开家了,杨宝凤心里就有些失落。
她念书的洋学堂是寄宿制的,每个礼拜天可以回家一趟。但为了给她父亲治病,杨家几个月前把在县城里的房子卖掉了,搬回乡下的老宅来住。从杨家屯到县城,一天不够往返,她这次开学走后,恐怕就得等到放暑假才能再回家来了。
“那就等我放暑假的吧。”她有些怅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