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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辰时-雾 ...


  •   早晨,杨宝凤醒了,她当然不知道,这是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早晨。
      得起床去上个厕所先,她习惯性地想,但只微微一动,就哎哟一下叫出声来——左腿根一阵锐痛,就像有一把生锈的锯子正在一下一下锯着她的骨头。
      她痛得倏地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动了,身体僵硬地保持原样躺在床上。
      她很想喊,但知道喊也没用,就只轻轻呻吟了一声。
      不知怎的,她居然想起了卢嘉川,那是她早年最喜欢的书中人物。
      我有多少年没看过《青春之歌》了?杨宝凤下意识地问自己,三十年,四十年,或者更久……天哪,日子过得可真快……卢嘉川被捕后,两条腿都被老虎凳压断了,还好,我只断了一条……她默默地宽慰自己,虽然知道这种想法其实荒诞而无用。
      也许是分了心思吧,慢慢地,她腿上的锐痛如退潮般渐渐回落,一波又一波,先变得麻麻的,然后胀胀的,再然后一跳一跳的,最后终于变成了可以忍受的钝痛。

      适应了这种钝痛后,杨宝凤脑子里不再胡思乱想,身体也放松了些,两只手可以活动了。
      她先在被子里摸摸自己——上身穿着衬衣,下身却没穿衬裤,只包了一张纸尿片,身下还铺着一张很大很薄的护理垫,滑溜溜、软塌塌的。
      然后,她就渐渐回忆起了自己腿痛的原因——五天前,她向儿子罗树索要自己这个月的退休金,罗树坚称已经给过她了,但她却怎么想怎么觉得他没给。于是,母子俩吵了起来。
      杨宝凤名义上只有罗树这么一个儿子,这辈子和罗树吵过的架就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到了晚年,其实早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好吵了,母子间的吵架几乎变成了一种文体活动,就好比打雪仗,虽然打的时候撒着欢儿地猛打,捏的雪团儿越来越大,扔的力道也越来越狠,但打完之后拍拍身上的残雪,双方仍然一团和气,谁也没想过要记仇。
      然而,这次不同的是,七十岁的罗树在暴怒之下推了母亲一把,九十岁的杨宝凤就跌倒了,怎么挣扎也没爬起来。罗树当场就慌了,赶忙跑过来扶起母亲,但是杨宝凤却再也站不稳了,更不要说走路。
      罗树的妻子曾启珍是个内科医生,退休后也没闲着,一直在私立医院打工。那天晚上,曾启珍下班回家,罗树只说老太太一条腿不能动了,没提跌倒的事。杨宝凤好面子,怕儿媳妇笑话她,更没提罗树推了她。
      曾启珍到床边看了婆婆两眼,就说这是因为老年动脉硬化导致了股动脉栓塞,打一阵子溶栓药,症状就有可能缓解。
      从那天起,杨宝凤就只能平躺在床上,她怀疑自己左腿的股骨头多半是断了。
      曾启珍每天晚上都给她挂一瓶点滴。至于点了什么药,多久才能见效,曾启珍没说,她也没问。

      杨宝凤和儿子罗树一家住在一起已经四十多年了。
      她的房间窗子朝西,昨晚睡前没人想起给她拉上窗帘,此刻,她一睁眼就能看到窗外的天光。此刻,窗外是一片很均匀的麻灰色,阴沉而厚重,既看不清对面的楼房,也看不清楼下那棵大枣树伸到她窗前的树尖尖。
      唉,又是一个雾霾天,她有些无所谓地想。
      她的房门半开半掩,有电视机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那声音有些嘈杂,她虽然上了年纪,但并不耳聋,闭着眼睛耐心分辨了一会儿,断定儿子罗树正在南屋看新闻,媳妇曾启珍正在北屋追剧。
      她真想上厕所了。
      “树儿啊——”
      她喊了一声,然后静静等待,半晌也没听到回答。
      “树儿啊——”
      她把声音抬高了些,但仍然没听到向她走来的脚步声。
      她实在憋不住了,就不再喊第三声,在被子里伸手摸摸包着的纸尿片,觉得还算严实,就兀自躺着解了小便。

      北屋里的电视机唱起了歌,大约是曾启珍看的那集电视剧的片尾曲。
      杨宝凤听不清歌词,但那曲调凄凄切切,很有一种愁肠百结、千回百转的滋味。她听着听着就默默地哭了,两串泪珠儿顺着眼角的鱼尾纹淌到鬓边的白发里,湿湿的,微微有点儿凉。
      她住的西屋里没有电视机,她已经很久没看过电视剧了。即便腿脚好的时候她也从不进曾启珍住的北屋。她知道曾启珍从来都不喜欢她,就像她也从来都不喜欢曾启珍。
      幸好她不大爱看电视剧。
      作为一个已经在人世间行走了九十年以上的女人,她的眼睛虽然有些花了,但仍能很准确地分辨出人的实际年龄。看着屏幕上一个个三四十岁的人硬装成二十上下的样子,她觉得分外别扭。
      演员年龄不符倒也不能强求,毕竟有些演技实在可圈可点。最令她不能忍受的是电视剧的情节——喜剧太喜,悲剧太悲,正剧里的主角平均每十分钟就要倒一次大霉。这种无巧不成书的套路与她这一生里所了解的生活皆然不同,至少在她认识的人里,没有谁是这样一路活过来的。

      纸尿片贴在身上痒痒的,又热又湿,杨宝凤忍不住微微动了动。
      腿上的钝痛一阵阵袭来,她呻吟了几声。
      那悲悲切切的电视剧片尾曲结束了,北屋的电视机随即没了声音。接着,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似乎是儿媳曾启珍到她的门边向里看了一眼,然后进了厨房。
      果然,不久就有水从龙头里流出来的哗哗声和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从厨房的方向传来。条件反射般地,杨宝凤的肚子立刻咕咕叫了几声,她感觉自己饿了。

      几点了啊?杨宝凤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雾霾似乎又加重了些,变成了一整片很均匀的灰黄色,令她完全判断不出大约是什么时间,甚至不能确定此刻是早上,还是中午。
      正在这时,南屋的电视机播放了一小段熟悉的序曲,接着,一个女声字正腔圆地说:“观众朋友们,早上好。今天是2011年12月12日,农历十一月十八,欢迎收看《朝闻天下》……”
      噢,知道了,现在是早上八点,杨宝凤想。
      在腿摔伤以前,她经常跟儿子罗树一起坐在南屋的长沙发上看电视。罗树只看新闻频道,偶尔还大声评论几句。杨宝凤只跟着看,从不插言。
      虽然有些新闻她看得似懂非懂,但她还是很喜欢看。能知道国内老百姓的生活越过越好,她就很高兴;能知道世界上虽然仍有战争和饥荒,但都离她很远很远,她就觉得很幸福,很平安。
      她是1921年出生的,二十八岁之前一直生活在战争的大环境中。她很庆幸在那之后的日子都是和平的,因为她比现今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更明白,处于战争环境中的人,很多时候都不能算作人了。
      虽然不大爱看电视,但杨宝凤很爱看书。
      跟绝大多数与她同龄的女人不同,她是有文化的,幼时读过私塾,年少时上过西式学堂,成年后在县中学做过语文教师,手边能找到的所有书她都愿意读一读。更值得庆幸的是,她直到晚年眼睛也还好,戴上老花镜看书完全不成问题。
      多年来,杨宝凤一直靠看小说打发多余的时间。
      她的儿子罗树和媳妇曾启珍虽然都是大学毕业,文化程度比她高,但平时从不看小说。好在她的孙女罗兰和孙子罗林都酷爱阅读,经常送书给她,中外名著、武侠言情、悬疑魔幻、杂志绘本……五花八门,她都来者不拒。

      厨房里传来吱啦吱啦的炒菜声,锅铲乒乒乓乓地敲在炒勺里,一股好闻的肉香味儿从门外飘进来,杨宝凤深深吸了几口,断定那是牛肉味儿,顿时感觉自己更饿了。
      她刚醒来时痛出的那身冷汗已经干了,纸尿片却潮潮地贴在身上,很难受。杨宝凤伸手在腰上摸索一会儿,找到纸尿片的粘扣,用力扯开,终于感觉舒服了些。虽然放出来的味道不好闻,但总算不再那么闷着了。
      她把被子往颌下掖了掖,勉强掩住一些不好的味道,然后从枕边摸出老花镜,在被头上蹭了两下,架在鼻梁上。她的枕头底下压着一本《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是孙女罗兰上周来看她时带来的。躺在床上不能动这几天,她已经把这本书看过四五遍了。
      看书不仅可以打发时间,另一个好处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以至于她每天都有一大半时间在睡眠中度过。她的同龄人绝大多数已经离世了。她平时既不锻炼,也不保健,总觉得自己的长寿与每天多看书、多睡觉有关。
      她把书从枕下抽出来,随便翻到一个地方,开始阅读。
      哈利、罗恩、赫敏……
      卢平、斯内普、布莱克……
      在这些人物里,她最喜欢卢平。那破旧的长袍和身为狼人的悲惨身世,都勾起了她对往昔的回忆,悠远而苍凉,带着淡淡的乡愁。
      一行又一行,她慢慢地读着。
      倦意渐渐袭来,如潮汐般一遍一遍地在她的脑海中涨涨落落。

      门外,曾启珍在厨房里大声喊:“老罗!老罗!”
      罗树在南屋里更大声地回应:“大清早的,吵吵啥?”
      曾启珍懒得再喊,走到南屋门口,清清嗓子说:“你呀,先别看电视了。中午大林他们带着森森来吃饭,我打算做一锅红烧牛肉。牛肉已经炖上了,但是家里的料酒和老抽都用完了,葱和姜也不多了,你现在就出去买点儿。”
      罗树听闻儿子和孙子要来,很痛快地应道:“行。”立马关了电视,开柜子拎出外衣就往身上套。
      杨宝凤在西屋里听着,恍恍惚惚地想,嗯,太好了,罗林要来了,不知道罗兰来不来,上次她说过要给我带《哈利.波特》第四册来呢。
      “哎,老罗啊,”曾启珍往厨房走了几步,停下来扭头叫住正在出门的老伴,“我差点儿忘了——你顺便看看超市里有没有桃子卖,上次森森说要吃来着。”
      “你糊涂啦,现在是冬天,哪有桃子啊?”罗树边往门外走边说,“就算有,也不知道是打了多少药才在温室里催出来的,怎么能给孩子吃?”
      “啊,那你就买个桃罐头吧,挑大个儿的买,小的里头装不下几块,万一罗兰带着小贝也来了,咱们森森抢不过他们家小贝,就吃不着多少了。”
      “行。”罗树说,“那我买两个大瓶的,剩下了就给大林吃,咱们大林小时候不也最爱吃桃罐头么?”
      桃子啊……
      杨宝凤恍恍惚惚地想,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张心形的脸,眉眼弯弯,嘴角左边有一颗米粒大小的胭脂记,微微一笑,刚巧落在酒窝里。
      “这不是陶姨娘么……”她喃喃地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辰时-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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