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尘》食也思君

16、第十六章

　　今夜夏天榆总是睡不踏实。

　　他会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但却不记得自己方才到底梦见了什么。如此折腾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的时候，他终于是躺不住了，于是起身去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隔夜的茶水，冰冰凉凉的，顺着喉管流淌进身体里，总算是能够压制一些他体内的燥热。

　　夏天榆是学医出身，自是知道自己的身体上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是有些思虑过度罢了。

　　谁让高玄这么突然地死了，还是死在武林大会重要的档口上，搞得他焦头烂额。天下百家此时此刻都汇聚在高府，眼见着他死的，他无妻无子，一辈子的孤家寡人，少年时期的那些好友早早地就分崩离析了，没有人能给他收尸，为他处理后事，于是这些事就落到了曾受过高玄恩惠的夏天榆的身上。夏天榆本来不想管这烂事的，但他想到高玄书房里那些被随地乱扔的奇珍异宝和武林秘籍，又改变了主意。

　　那里面随便一本扔到江湖上，都是会引起争抢的！既然人死灯灭，身外之物死不带去，不如就让他带回药王宗，助力药王宗登顶五大门之首吧！届时，他会被写在药王宗的历史上，成为最值得被铭记的一代宗主。

　　他为了这样的名头，甚至愿意让自己的双手沾染上宗亲的鲜血，不惜杀死血脉相连的亲哥哥夏天林。可是那又怎样呢？成为五大门派之首是药王宗一直以来的期望，夏天林那个不争不抢的老好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只有他，只有他可以！

　　高玄这个人贪心了一辈子，一辈子都想要追求武道至巅，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忽地就没了。夏天榆说他是作恶太多，上天给的报应。但是他在心中审判高玄的时候忘了，自己跟在高玄背后做了多少的事情，要说是恶人，他也是。

　　这次的随行人员中没有仵作，夏天榆硬着头皮上，他发现高玄死于胸口中剑后的失血过多，不过他还在高玄的体内发现了‘雪上一枝蒿’，这稀有的毒药，全天下也就唐门会配置。

　　好像……这次武林大会有唐门的人来啊……

　　是那个叫唐青陆的吧。

　　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夏天榆想。不知不觉间，他喝完了一整壶的茶，觉得神台清明了不少，晨起凉茶伤身，夏天榆不是不知道，他只是需要缓解这夜辗转反侧带来的焦虑，以便于第二日能够以更好的状态面对众人。

　　“咚咚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打乱了夏天榆的思绪。

　　“进来。”

　　门外得到许可的人在夏天榆话音落地的下一秒冲了进来，他神情紧张，满头大汗，因为太过着急被房间的门槛绊倒了，扑在了夏天榆的面前。

　　夏天榆厌烦地皱了皱眉，他一向不喜欢这些下人，有点事情就冒冒失失的，身上还带着些令人作呕的味道，那种味道透露着平庸和贫穷，而夏天榆一向不喜欢这两个词。

　　“有事快讲，”夏天榆道，“还有，不要弄脏我屋里的地板。”

　　被夏天榆这么一说，下人立刻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大人不好了！高盟主的院子着火了！”
　　“什么？！”

　　夏天榆手中的茶杯“砰”的一声碎裂在手中，陶瓷碎片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掌心的纹路流淌在了桌面上。

　　-

　　大火被扑灭时，徐望舒装模作样地捧着高玄书房内最后一摞武功秘籍走了出来。她冲着萧此君眨了眨眼，指了指房间，又指了指自己，试图炫耀这个完美的成果。

　　没错，一场几乎惊动了整个高府中的人的火，最终连高玄房屋上纸制窗户都没有烧坏便被扑灭了，甚至可以说火焰燃烧产生的灰尘，都没有飘进屋子里多少。

　　这场火是她故意放的，又找人在院子里四处喊叫，故意扩大声势，引得所有人注意，好一部分人匆匆往这边赶来，可赶到时，却发现半分火苗的影子都未见到，只瞧见院子中央放着的一摞又一摞的书籍。

　　“就这么点火把我们都叫出来救火？杀鸡用牛刀。”
　　“到底要由着这个小辈折腾我们到什么时候！药王宗呢？药王宗呢？！”
　　“……”

　　众人不满，议论纷纷，本想着骂骂咧咧地回去，但被徐望舒故作惊讶的语气拦住了脚步。

　　“呀！这是什么啊！”徐望舒故意翻出几本武林秘籍，之前她们找到的《金刚伏魔神通》赫然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所有人都能够一眼瞧见它，“少林已经失传很久的《金刚伏魔神通》孤本，怎么会在这里！”

　　徐望舒说话的时候从丹田里提了气，讲出来的话声音振聋发聩，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够听到。萧此君在旁边一本接着一本地给徐望舒递，徐望舒就一本接着一本地念封面上的名字，念得越多，停在现场的人就越多，留下来的人脸色都不是很好，有的看上去更是愤怒至极。唯独萧此君在旁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阿周，你现在说话的样子太可爱了。”她在徐望舒的耳边，用仅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

　　徐望舒手上的动作一滞，脸“唰”地一下红了，这样的红一直攀爬上她的耳尖。她没办法，同样小声地说道：“不要闹。”

　　青山派的掌门最先从人群中走出，他拿起其中的一本秘籍，双手颤抖着翻开，漏出内容的那一刻，徐望舒清晰地看见了他颤抖的唇角和从脸颊上划过的一滴清泪。

　　“《青山十八式》，真的是《青山十八式》，”他激动地说道，“自从老掌门故去以后，《青山十八式》就丢失不见了，如今门派中只剩下前九式的拓印，我没有想过朝一日还能够看见它。”

　　青山派掌门一把拽起徐望舒的衣领。

　　“它怎么会在高盟主的这里！”

　　看见徐望舒被威胁，萧此君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立刻朝着猎物龇起了牙。徐望舒一边安抚她的情绪，一边无辜地对青山派的掌门说道：“前辈，这是从高盟主的房间里搬出来的东西，我怎么会知道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是因为听说高盟主院子着火了，为了保护现场而来的。”

　　“毕竟大家都知道，如果现场被破坏了，我们找不到证据证明我们的朋友不是杀害高盟主的凶手，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青山派掌门想通了其中的缘由，渐渐冷静了下来，松开拽着徐望舒领子的手。

　　“没事吧？”
　　“没事。”

　　萧此君着急地对着徐望舒的脖子左看右看，看见了因布料摩擦留在徐望舒皮肤上的红色印记，心疼得快要哭出来，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这个老匹夫。”

　　徐望舒按住了萧此君，摇头道：“咱们的目的已经达成，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切不可冲动行事。”

　　“可是他伤了你！”

　　“小伤，”徐望舒摸了摸萧此君的头，劝慰道，“又没有出血，习武之人受过更重的伤也不是没有。”

　　随着青山派掌门的行动，不少其他门派的人也上前翻看起徐望舒从高玄书房搬出来的秘籍。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些秘籍中有相当一部分的来源都存在着巨大的问题，它们或多或少都是在门派经历大的变故后遗失或沦落，最终在高玄的这里被发现。更有一些已经找不到它的主人了，因为那些门派已经在岁月的变迁之中，失去了踪迹。

　　“这不是……望山派的《断冰剑》和《踏雪》吗？”

　　不知道谁说的话，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望山派被灭门十年，两本最重要的看家武学出现在此处，当中缘由不言而喻，每个人的心中应当都有一杆思考和衡量的秤。

　　徐望舒停住了离开的脚步，但她没有回头看，她在拼命地压制自己，试图用理智控制自己即将爆发的冲动。

　　她不能回头，亦不能回去将那两本秘籍拿回来，因为她不配。

　　站在这里的是徐不周。

　　名不正言不顺的徐不周。

　　萧此君看了一眼徐望舒，没有任何的犹豫，跑到人群中，把《断冰剑》和《踏雪》同时抢了回来。

　　“诶？！你干什么！”

　　人是贪婪的，这种贪婪一旦在心中萌芽，那就是无穷无尽。无主的门派秘籍被争抢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更何况是望山派这种名声在外的大门派，因变故一夜沦落的。《断冰剑》和《踏雪》被翻出来的一瞬间，好多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不加任何掩饰，贪婪地盯着，想要得到它。

　　“想要这两本？”萧此君冷笑道，“先问过我们风雪山庄同不同意吧？”

　　“你是风雪山庄的就可以独断专行了？”说这话的人，来自程家堡，这两本秘籍就是萧此君从他的手里抢夺出来的，“望山派已被灭门，它的秘籍便是无主，那就不是你风雪山庄的！它属于天下武林！”

　　萧此君听得不耐烦极了：“你就是一个见利忘义之辈，还和我扯上天下武林了？我拿去喂狗都不会有你的份！”

　　程家堡的人被萧此君说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双手持刃，直直地奔着萧此君的命门而来。

　　“成风成羽！教训他！”

　　混乱之中，萧此君牵起徐望舒的手，朝着院外跑去。她在前，徐望舒感受着她手上的温度，望向她的侧脸，透过阳光，上面一层细密的绒毛清晰可见。

　　“我们走！”

　　-

　　夏天榆赶到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天都塌了。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些秘籍，他一直想隐藏并且独吞的事物，被所有人发现了。

　　他没有办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不得不承认的是，《断冰剑》和《踏雪》这两本来自望山派的武林秘籍出现的时候，他是真的心动了。

　　这可是望山派的看家本领，当年徐贺还活着的时候，就是凭借这两个稳坐武林第一的宝座。

　　高玄那个畜生，当时他找高玄要，竟然跟自己说没有？

　　武林第一，这个位置好啊，会有谁不想坐呢？他想坐，高玄也想坐……哦对，大概只有徐贺不想坐。

　　不过他不能抢，因为萧此君在，这个被风雪山庄捧着长大的独女。她的父亲是徐贺的至交好友，上来抢这个倒也无可厚非，当时江湖上谁人不知他们感情深厚？

　　想到此处，夏天榆乐了。他的脸上挂着嗜血后兴奋的光芒，宛如炼狱里的魑魅魍魉。

　　感情深厚又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看着徐贺死在自己的面前无能为力。为友避世又如何？人都死了，还会在乎那些死后的事情吗？

　　可夏天榆看到了别的东西——萧此君身边的那个人。

　　他分明看到，萧此君是看了眼徐不周后，才决定出手抢夺的。徐不周的情绪看上去很不好，夏天榆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的反应，像是遭受了某种无法接受的巨大冲击一般，仇恨、愤怒、悲伤，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她。

　　姓徐吗……

　　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