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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囚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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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对不起......”
“师父......”
“......”
苏裕在弥留之际,似乎说了很多话,可舜华脑中的耳鸣声盖过了一切,几乎什么都没能听见。
直到苏裕开始剧烈咳嗽,嘴里不断向外吐着鲜血,她才从无尽的耳鸣声中被拉扯回来。
“师父,我宁愿你永远恨着我,也不愿你从未在乎过我。”
这是苏裕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听得最为真切的一句话。
可她依旧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一遍又一遍用颤抖的双手替他拭去脸上喷溅的鲜血。
好像就在眨眼间,苏裕就停止了呼吸,也不再向外呕血,只是睁着双眼,嘴角稍带笑意。
舜华意识到苏裕死在自己的怀里,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她有一些不知所措。
一股股殷红的鲜血顺着苏裕的嘴角缓缓向下滴淌,渐渐蔓延至脖颈,浸湿衣领各处。
看着苏裕煞白的面容、微笑的神情,以及怎么也阖不上双眼,舜华的心中,并没有体会到多少大仇得报的快感,更多的,是一种身心俱疲的恍惚感。
“嘲风,苏裕死了,我替你报仇了。”
舜华抚摸着苏裕渐渐冰凉的脸颊,手中攥着他在弥留之际递到自己手中的泥人儿,眼泪终于如决堤之水,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
“苏裕,我恨你。但是,我也爱你.....”
舜华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耳语,呢喃着说出了这句话。
她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是在无声的哭泣。
似乎这些年来,她对苏裕所有的爱意与恨意,都浅浅交织在了这简短的几个字里,显得万般淡然又万般深沉。
“泥人儿啊,泥人儿啊,下雨记得快回家,别让衣服打湿啦。回家啊,回家啊,家里找不见阿妈,原来我只是泥人儿啊......”
舜华低下头,唱起了当初常哼的歌谣,将自己的脸颊贴在苏裕早已冰冷的额头上,像儿时无数次将他护在怀里那般拥着他。
此时此刻,他们不再是仇敌,而是在玉衡宫前,两个吵吵闹闹的孩童罢了。
雨,越来越大了。
这是朔北王城数十年里来得最猛烈的一场大雨。
在这场来来回回的大雨中,黑夜和白天无声无息地交替,而苏裕的躯体,也在某个不起眼的雨夜里化作尘烟飘散远去。
舜华伸出手,想要捕捉苏裕在人间仅存的几片灵莹,可还不等她靠近,巨大的晕厥感便席卷全身,在天旋地转中,她再难以支撑,化作原形倒在了那滩还未干涸的血泊之中。
面对因自己而起的深仇血痕,舜华似乎并无太强的求生意志,于是她的生命,也在她化作鸾鸟原形后悄声流逝。
直到......
......................
“等等?!”
一声俏皮的女声从藏月阁中的密室深处响起,打断了莫钦原一本正经讲述故事的话语。
“苏裕不是战败后用寒霜剑自戕了吗?怎么会是舜华杀的?还有,你讲的这些情节也太像人间盛行的话本了,你小子该不会是在编故事骗我吧!”
原本双手托腮端坐桌前的鬼母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叉腰盯着眼前正举起瓷杯准备饮茶的莫钦原,满脸不可置信地质问他道。
只见莫钦原一脸的淡定从容,摆摆手示意鬼母坐下,轻轻挑眉,开口答道:
“这些都是我从苏裕和舜华的回忆中一幕一幕看来的,我又何必骗你。只不过嘛,你是知道的,我向来记性不好,而且这些事件的时间跨度又长,在转述的过程中,难免会存在一些偏差,但是,我可以保证,绝不会和事实相差太多。”
他说到此处时,还饶有信心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表示自己说的话完全可信,让鬼母放一百个心。
“是嘛?”鬼母见莫钦原如此肯定,只好信将疑地坐下身,继续问道,“那当时自戕的苏裕又是谁?难不成是他的同谋伪装的?”
莫钦原听到此处,放下了手中的瓷杯,眼眸低垂,沉默半晌,用指尖有节奏地轻轻敲打桌面,语气带着些许感慨,答道:
“苏裕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而被寒霜剑杀死的,也不过是他无法归于灵河的魂魄碎片之一。”
......................
玉京圣境,有上古十二神族在此繁衍生息,而玄鸟一族,便是其中之一。神谕相传:有鸟如枭,面有四目,名曰玄鸟,见则天下大旱,生灵凋敝。
世人皆知,玄鸟一族神力高强,天赋异禀,随意挑出一个都是足以媲美战神的存在。但金无赤足,他们也有着致使天下大旱的能力,若是降临至人间,则会给苍生带去无尽的灾祸。
于是,玄鸟一族的长老们为避免此种情况的发生,决定选择玉虚宫北侧晦暗幽深的玉虚深渊隐世而居,自行封印神力和法术,并在出口处施法设下结界,不允许任何天人仙兽出入,直至今日。
可世人不知的是,玄鸟一族除能带来旱事外,更重要的,是其族人极易被飘散各处的“恶念”腐蚀缠绕。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逐渐丧失控制自我的能力,成为恶念的傀儡,从而变得残暴邪佞、狠戾嗜血。
被“恶念”侵蚀过的玄鸟族人无法再恢复原状,除了将其斩杀打碎魂魄外再无解决办法。或许是因为玄鸟的力量太过强大,也或许是因为恶念实在顽固,普通的术法神器根本无法伤其命门,只有真仙司非的寒霜剑,才能让其魂飞魄散,不再祸世。
所以,为了人间的安宁祥和,更为了族人不被恶念操控,玄鸟一族的长老们才会在当初选择与外界斩断一切联系,隐居玉虚深渊千百万年。
自此之后,玄鸟族的族人便生活在深渊之中,渐渐地,他们眼里再无昼夜之分,因为无论何时,他们都身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而对于那些玄鸟族的后人来说,他们不会知晓深渊以外的事物是什么模样。他们不知道在玉虚深渊之上有玉京圣山,也不知道玉京圣山之下有九州大地,更不知道在那八荒之极、苍穹之巅,还有九天碧霄。他们看不见,也无法看见除自己之外的任何存在,他们眼中,有的只是那黑暗狭小的世界而已。
所以,他们中一旦有人对身处的世界产生了疑问,并不断进行思考和探寻,在获得了相对肯定的答案后,难免会对深渊外的世界爆发强烈的好奇心,产生出逃的想法乃至于实施。
而苏裕,就是最好的例子。
......................
不知是多少年前,玉虚深渊久违地有生灵降世。
伴随着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他的母亲,在神力耗尽中死去,而不久之后,他的父亲,亦在某次外出狩猎时消失。从此,他成为了无父无母的存在。
这个孩子,便是苏裕。
按照族中律令,孤儿将由济慈长老抚育,自然而然地,苏裕便成为被济慈长老收养的第一百八十二个孩子。
苏裕是旁支的血脉,神力相较于本家的后人微弱不少,再加上他身贫体孱,修行多年都毫无法化作人形,资质甚至连普通都算不上。
在其余的玄鸟幼子早已修炼成孩童,可以无忧无虑地与同伴玩耍时,苏裕依旧是那只连飞都不会的笨鸟。等到他们早已成长为翩翩少年后,苏裕才堪堪练成人形。
而负责封印族人神力的修远长老怜其身世孤苦、多病多难,连幻化人形都如此困难,便没有为他举行封印神力的仪式,而是嘱咐他要多加修炼,以愈病体。
事实上,苏裕身弱为真,法弱为假,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晓,自己的天赋到底有多高深。
他自幼年起,便因病痛缠身、经脉堵塞,神力始终被压制着,无法展现出真正的水准,总是被人当做资质平庸之辈。
苏裕原以为要这样平凡下去,直到在某年某岁遇见一个颇为奇怪的人,不仅将他的病气疗愈,还给他带来一个消息,一个足以颠覆他所有认识的消息。
“深渊之上,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在说完这句话后,那人便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以及在原地震惊不已的苏裕。
“另一个......世界?”
那一晚,苏裕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微明的烛火跳跃着,照亮了他的脸庞。少年波澜不惊的眼底,渐渐被火光映射出红色的光芒,他的心底,也被缓缓生出的执念包裹缠绕。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整日身处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更不知为何要被身边的玩伴欺凌。他能感受到的,除了痛苦孤独外,再没有其他......如果一定要这样活着,自己又何必存在呢?
那一晚,是苏裕第一次思考深渊之外的世界,也是他第一次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
一切就如同深海中涌动的暗流,海面看似平静,可海底早已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