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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活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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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欢,上楼吃饭了!”
虻抬起头,发觉自己正站在老旧小区的花坛里。那阔别已久的呼唤声已经模糊不清,听不出具体是什么样的嗓音。
她看了看四周,花坛旁坐着一个男孩,背朝着她。
男孩的身形有些细瘦,是营养不良的模样。而在看到他的同时,虻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欢欢,愣着干嘛呢?上来吃饭呀,你唐阿姨今天不回来,叫小唐来家里一起吃。”
虻又抬起头,看向窗口探出的人影。垂落的黑色长发与距离模糊了对方的面容,也或许是虻已经彻底忘记了那个人的样子。
虻想要醒过来。
背对着她的男孩一直默不作声,虻也就这样沉默着,死死盯着小区的大门。直到楼上的人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大门口传来一系列汽车发动机熄火的声音。
男孩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虻想挣扎,但男孩的力气大得出奇。也或许是这梦中的一切事物都无法被虻改变,她只能被男孩拉着带到黑暗的自行车库里——
那个年代,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汽车。像这样老旧的小区里,也只能设置一个八十平米见方的小车棚,用来停放住户的自行车。
“你在这里不要动,等到外面没声音了再出来。”
男孩把她塞进杂物柜里,接着不等虻回应便用力推上了柜门。借由缝隙,虻看到细瘦的男孩吃力地搬来几辆自行车,牢牢堵住了柜门。
虻推了又推,门却纹丝不动。
她看着男孩跑出去的背影,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地挣扎起来。柜子里乱七八糟堆放的杂物积压着她小小的身体,但虻却什么也感受不到,她想要出去,至少……
右肩传来一阵剧痛,虻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听到了窗外的虫鸣,和雨声。
虻睁开眼,房间里是昏暗的。透过窗隙,走廊里常亮的暖黄色灯光有些许钻了进来。她感觉浑身剧痛,才发现自己正蜷缩在地板上,而左肩旧伤处的疼痛愈发明显,大约是睡觉时滚了下来。
虻坐起身,抹了一把脸。刘海被冷汗濡湿了,粘腻的感觉平添了许多烦躁。
时钟指向凌晨,她才睡下没多久。但原本的困意被梦魇驱散至尽,即便已经是入了夏的天气,虻仍旧觉得脊背生冷。
她冲了个澡,随便套了件宽大的T恤,轻手轻脚推开门,走出了房间。
外面在下雨,雨势不大,一颗两颗的水线斜斜地落进走廊里,木质地板也因此有些潮湿。打火机的声音在寂静的夏夜里显得有些突兀地响亮,虻点了一支烟。
在她出神的片刻,一个身影像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身边。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这样面对着一望无际的黑夜。
“大人,没休息吗?”虻的声音有些嘶哑,她知道身边的人是谁,因而没有转过头去看。
“你呢?没休息吗?”
没得到回答,反而是对方又抛出了同样的问题。
“做了噩梦”这样的事情,说出口来显得太幼稚了。虻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声,哪怕她知道八尺应当看得出来,她现在的状态究竟如何。
是一种没有意义的倔强。
在这个时刻,虻像是还在梦中一般,抛去了一向面对八尺时紧张而小心的心情。她因梦魇而备受惊慌,却又异常地轻松。虻没有打起精神来,想办法应付不知为何走出门的八尺,而是又一次面对着雨幕出了神。
一直以来,虻都不肯停下来。
有时她像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只有虻自己明白,她一直秉持着无药可救的愚蠢。她的人生像无数丝线缠绕在一起,在她的身后打成死结。虻从来没想过停下脚步,将那些死结一一梳理解开,为了逃避面对这样的问题,所以朝着未知的方向一直走着。
虻只是看似很坚定地朝向那个终点,但也十分清楚,她的终点是空无一物。
那站在她身边的八尺呢?坐拥着无上的权力与财富,像八尺这样的人,也会有和她一样的烦恼吗?
“虻,有时我会想,像你这样的人,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八尺的声音打破了平静,也把虻从繁杂的思绪中扯了出来。她有些茫然,不明白八尺的话意味着什么。不过稍作思考就明白了,想也是在加入之前,八尺早就把她的背景翻了底朝天,现在问出这样的问题,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么她与蚺之间的羁绊呢?八尺也早就知晓了吗?又为什么会在知道一切以后留下她?
“要一直往前走,”虻掐灭了手上的烟头,长呼出一口气,“要一直往前走,一步也不能停下来,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是在回答八尺的问题,又像只是说给自己的听的蠢话。
“一定要往这个方向走吗?”
是啊,一定要往这个方向走吗?虻也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
“一个天资出色,成绩顶尖的小孩,即便失去了抚育她的人,政府也会想办法给她提供生存的条件吧?而像这样抹杀了自己曾经存在的证明,像鬼魂一样飘荡在世界上……是少女的执着所致吗?”
虻的身体不受察觉地颤抖着,她明白八尺说的是什么,但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直截了当地旧事重提。
虻以为自己已经挣脱出了回忆的沼泽,即便不时想起过去,也可以当作是难以驱散的梦境。但在他人口中平淡不惊地讲述出往事时,她仍旧被那压抑的、堆积的痛苦刺伤。
“在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有别的路可以选。”
虻惨淡地笑了,她真的认真想起了做出决定时的心路历程。只是那时虻年纪太小,幼稚的孩子最容易撞穿南墙,怎么可能像成年人那样做出所谓的、顾全大局的决定?
她转过头,看向几步远的八尺。对方的侧影笼罩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以往一样苍白。
八尺没有看虻,而是看着院子里的枯草地。他的眼神深邃,闪着黯然的光。
“所以大人知晓曾经发生的事情,又为什么要留下我?”
虻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如果八尺知道她是怀揣目的而来到了蚺,这样将她接到衔尾蛇,甚至抬到自己的身边,就像是一个可笑的决定。这总不会是八尺曾说的“惜才”所致,还是说八尺想要改变她的决心?
“你害怕吗?”
八尺终于看了过来。
“面对着一个清楚你所有底细的人,跟在他身边。不知道他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不知道他的目的。唯独知道,他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致你于死地?”
八尺说着,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抬起修长的食指,轻轻点在栏杆上。
但面对着这样的八尺,虻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恐惧。
虻的敌人就藏在蚺的深处,这是她选择了这条路的原因。只有一路朝蚺的最深处前行,虻才能解开多年以前残留的死结。
八尺的提拔对她来说本应是一种帮助,但身为卫茂家族的一员,他也有可能是背负虻惨淡命运的元凶。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今天的谈话便有迹可循。虻惟独不明白,八尺为什么要留她这么久。
……所以不是他,不会是他。
而在虻沉默着没有应答的时间里,八尺走了过来。他停在她身边,转过身,背靠着栏杆,又侧过头来看着她。
“虻,你害怕吗?”
“那也算一种结局。”虻抬起头,看着八尺。
她的眼神中空无一物,像她脚踩着虚无一路走过来的这些年。虻给出的答案轻飘得可笑,她明明有着不顾一切向上爬的坚定,却也甘于止步于一个错误的判断。
“你不够坚决,我不喜欢。”
八尺倾身靠近虻,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初次见面那天。虻感觉到八尺凑在自己耳边,甚至听到了他双唇张合的声音,但她不明白八尺的意思。
“你要有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到答案的决心,要有毫不犹豫杀死拦路者的勇气。只有如此,像你这样的人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虻现在明白了。
八尺说出了那个她一直逃避着的事实。
不知从何时开始,虻失去了自己的方向。她遵从着儿时的执念,一路喊打喊杀地来到了蚺,来到了衔尾蛇。但她的路牌止于这里,前路变成了迷雾。
“为什么没听从洪四的建议?”八尺偏了偏头,稍微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到居合身边去,到蚺的中心去,到卫茂家族深处去,只有在那里,你才能得到答案,不是吗?
……原来八尺都知道。
是啊,为什么没有选择那条更顺利的路线呢?
因为想要找回一点方向感,虻的内心一直渴望着八尺能够指引自己的前路,就像她从前在深夜的胡思乱想,想着八尺是否能成为一个可以让她回去的地方。
“我是一个无能的人。”
虻张开嘴,艰难地说出了答案。
意外地,听到这样的回答,八尺轻轻笑出了声。虻没有抬头注视对方的勇气,只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落在自己头顶。并不是安抚的轻拍,那只手捻起了她的发丝。
“你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这没关系。”
头顶传来对方的声音,轻轻的,很平静。
“我可以给你回头的机会,带着你不成熟的过去离开这里,去找一个方向。”
是这样吗?虻睁大了眼睛。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比如八尺会当即杀死她,或是因她的优柔寡断而对她彻底失望。但虻没有想过,这场谈话会走向这样的方向。
凭她从各种传言与亲身接触而得来的印象,八尺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虻的确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哪里,但她惟独知道,自己不该离开。
“如果我拒绝呢?”
“那就像我说的那样做,”八尺居高临下地瞥视着虻,“带着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到答案的决心,毫不犹豫杀死拦路者的勇气,在这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