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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第五章

      王觉柳今天很是喜悦。崔夫人不爱笑,她跟在身边,总是小心翼翼,深怕说错做错。可是崔夫人前几日突然说,要去京郊栖霞庵进香,携她同去。栖霞庵地僻路远,胜在风景秀丽。庵堂在峡谷口一侧的半山腰上。面前是京郊山脉,重峦叠嶂,奇峰险峻。脚底万幅流云如白练展开,倾泻而下,蔚为壮观。山中更冷,后院还有些许枫红和品种奇特的菊花可看。此次崔夫人带她礼佛,允在庵里自由走动,只是留心安全。她一口答应,像一只雀儿一样蹦来跳去,四处游览。
      宫里传出消息,明年将为几位成年皇子陆续遴选皇子妃,届时拟在毗邻国子监处另设一斋,供适龄的贵族少女们修学经典与才艺,也便今上与后宫几位高阶妃嫔考察儿媳品性。昌平侯对此十分上心,先重金请来画院炙手可热的新贵,画师崔恕,到家里给二女儿授课。又怕同侪耻笑他卖女求荣,便将四个女儿一同叫上。
      王觉柳同王觉棉皆是丫鬟或媵妾所生,不如两个姐姐有机会外出。她总被困在院中,见得少,所绘山水也多只能靠临摹学艺,总觉得差点什么。栖霞庵虽不是名山秀水,也是景色宜人。王觉柳亲自见过,胸中对于山水布局,终有了些底。再加上之前帮大哥了一个小忙,他允诺说将他那方眼馋已久的天青冻的砚台借予赏玩,回府了大概就能收到,今天实在是诸事喜乐。唯独遗憾和她相伴长大的大丫鬟楚梦被崔夫人留在府里处理事务,不能同她一同去畅快赏景。无论她怎么细声争取,想带楚梦一起,夫人都斩钉截铁地否了。楚梦也不争,直接应了下来。她打定主意,回去睡前定要仔细讲给楚梦听,还要用大哥借的砚台绘上两幅。
      她跟在崔夫人之后进门便被吓了一大跳:
      正堂的下首是她的二姐王觉杉,正襟危坐。她的几个丫头依次立在身后。还有一个,脑袋被白纱布裹满,站得颤颤巍巍,晃晃悠悠,衣裤都皱皱巴巴,走到堂门口便闻到她满身的药味。
      王觉杉见她们入内,连忙起身,敛身行礼:“夫人安好。”又微转向王觉柳,点了点头,“五妹妹。”
      王觉柳此时还在想这个一身狼狈的婢子究竟是谁,漫不经心地答了礼,眼睛偷摸左右打量,觉得这身形衣衫,实在是过于眼熟——
      婢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压痛了膝盖,嗷地一声痛呼,又堵在喉咙里发不清。
      在这一瞬间,王觉柳双眼倏尔睁得溜圆,也不管在父母面前失仪,一把冲上去紧抱住她:“阿梦!阿梦!阿梦你怎么了阿梦!”
      她不明白明明出门前一切都是好好的,为什么回来竟成了这样。“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王觉柳看着眼前的楚梦,失声哭了出来,眼泪止不住地簌簌流下。楚梦始终在发抖,这倒不是又装的,她又疼又委屈,也是一起流泪。王觉柳不知道她怎么了,只能将她抱得更紧些,哭得更伤心了。
      王觉杉见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妹妹,无言地坐着。
      她是王觉柳的姐姐,楚梦只是个婢女。可是也许在五妹妹心中,这个丫鬟才是手足情深的亲姐妹。满脸欢喜地游玩回来,等着她的楚梦被打得一身是伤,几近毁容。
      她忽然觉得自己难以开口。
      这主仆两人不过都是半大的女孩子,一个呜呜咽咽,一个无声抽泣,哭着抱作一团。崔夫人此次并没有斥责王觉柳有失礼数。先头仆人禀告二小姐来了,她内心是欣喜的,然而却看到堂中凝重的气氛,以及一个遭了毒打的楚梦,她的欣喜顷刻之间皆化为惊愕,然而面上却没露出分毫。身边的经年跟着的贴身女使,先前的大丫鬟,如今芙蓉轩的正头管事——韦娘子,上前去扶住两个小姑娘。“地上还凉,都别冻着了。都快起来吧。”又转头看向王觉杉,“奴婢斗胆问一句二小姐,没挨板子吧?”王觉杉摇摇头。于是韦娘子朝其它丫鬟吩咐道:“鱼肠,你去取软垫来,多取几个,快。”唤名鱼肠的丫鬟闻令而动,迅速取来垫子,王觉柳帮着亲自扶楚梦先坐下。期间又摸到了她包着的膝盖,泪便更止不住了。
      “好了,都别哭了。得把事情理清楚,都先坐吧。”崔夫人到底是过来人,不带喜怒地安坐,韦娘子立在身侧。王觉柳也努力止住哭泣,抽抽搭搭地落座,手搭在楚梦的手上,期间还被呛住,狠咳得满脸通红。
      “既然杉儿来了,想必是已经料理了这件事。”
      王觉杉点头答是。
      崔夫人又问:“那不知是我院中这丫鬟犯了何错?”
      翠影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些。她急忙扫了眼四周,似乎没人注意到她,又垂手站好。她没注意到的是,韦娘子静静打量了她一眼。
      王觉杉吸了口气,起身答道:“内院二等管事张裹,入府未满二年。今见小女使们吵闹拌嘴,碎了东西。便动了邪念,起了借机挑拨生事,以图攀附之心。将人捉了去,罚跪庭中,掌嘴五十,待我赶去时,已被打了三十余板。”
      王觉柳一下呆住了,连泪也流不动了。
      “掌嘴……五……五十板,”王觉柳低声喃喃道,“这不是奔着将人脸打废去的么……,别说五十板……三十板下去……这脸……这脸……”
      楚梦握住了她的手,王觉柳也紧紧回握住,她也开始不禁发起抖来。

      崔夫人等人皆不说话,王觉杉便继续说下去:“女儿已将祸首张裹杖责五十,逐出侯府,不许医治。余下生事的人皆发卖了,永不得复用。”
      崔夫人垂眼看着自己交叠好,压在裙上的双手,道:“郎中怎么说?
      王觉杉道:“事出紧急,虽不是请的名医,却是可靠的。”
      红英办的这件事,便是她麻利回禀:“小姐着奴婢派人去请的郎中,安康里的闵大夫。”
      韦娘子此时也躬身轻声道:“奴婢也曾听下人们说过这位郎中,医术人品,应都是信得过的。”
      崔夫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红英得言,接着说道:“闵大夫说,伤主要在几处,脸,唇,舌,腕,膝。万幸主要是皮肉上,除手腕被反剪拧伤外皆未伤及筋骨。”听到此处,王觉柳松了口气,继而又觉得胸中被怒火灼烧。楚梦觉察到她的异样,忍着手腕的疼痛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她。王觉柳也知此时不能发作,只得咬着嘴唇,瞪大双眼,强忍着坐着。
      “只是大夫说,因为脸和膝盖伤得重些,要照料得仔细些,才不会留根。脸颊需日日敷药,开裂伤口处一月内不得沾水。口齿不清需待舌头消肿,期间宜食温热流食,膝盖受了寒气,除却敷的药膏,每日还需将粗盐与姜片同炒后进行熏蒸,以防阴雨寒雪天落下行动不便的毛病。”
      王觉柳瓮声瓮气地说:“我记下了。”
      崔夫人盯了她一眼,以眼神提醒她不得失礼,王觉柳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不再说话。韦娘子大声唤到:“尺素!”一个站鱼肠身后,也是约莫二十二三的女使站出来,答:“是!”韦娘子又说:“这件事,红英都交代清楚了,那我便交给你了。”
      尺素答:“奴婢稍后便跟着二小姐回去取药并药方。”旋即退回原位。
      王觉杉俯身行礼:“女儿俱已交代完毕。”
      崔夫人轻一抬手:“且慢。”所有人,除了楚梦,都抬起头注视着她·。崔夫人道:“所以,不知这丫头,碎了什么物件。”她语气沉且缓慢,倒不像是在问话似的。
      王觉杉对此仍然心中有底,答:“是大哥那方天青冻砚台。”
      王觉柳一惊,正是大少爷借给她赏玩那方砚台。她顾不上惋惜东西没到手便碎了,只是担心这物件贵重,大哥万万莫要因此追究楚梦才好。她的月银并不多,幸而都是楚梦管着,没什么可挥霍之处。但是就算把所有攒的月银都搭进去,再偷偷变卖些屋中的物件,也是不够的。侯府开销大,李夫人把持家中事,充脸子的地方,打点宴请的地方都没少花,公账的余钱较以往便少了,新收集的珍宝自然也少了。这块天青冻是大公子终于中举之后,三皇子赏给他表哥的贺礼之一。大公子不通翰墨丹青,平时也不常用。但是家中有贵客或同窗来访时,大公子也常会将这块砚台取出,大家一起欣赏把玩。王觉柳蹙眉沉思,觉得非常丧气,甚至有些自责。若她不是偷偷眼馋这块砚台,帮大哥画了画之后壮着胆子去求借,这块砚台便不会碎在楚梦的手上。如果大哥铁了心要处罚楚梦,那她就只能去求夫人开恩,就算是受斥责,挨家法,她也要去求。
      谁知崔夫人却施施然道:“无妨,这件事我亲去向觉林说,得仔细寻几件的合宜的宝物以表歉意。这是你大哥的心爱之物,自然是要让觉柳去好生赔罪的,不可随便搪塞。”
      王觉杉和王觉柳听闻崔夫人这番话都深感诧异。王觉柳是没料想到崔夫人竟然会出面给她们兜底,心里十分感激。她自认为笨嘴拙舌,不会说漂亮话,也不会写辞藻美丽的颂词,估摸着后几日教绘画的先生来了,好好请教一番,精心绘两幅观音像,替夫人挂在小佛堂里,也是她一点心意。
      王觉杉则觉着话里的意味有些不妙,连忙道:“夫人是我们所有子女的母亲,这么说便实在是太生分了。子女在家,本就应该侍母至孝,兄妹友爱。不过是一方砚台的事情。区区死物,再要紧也要紧不过一家子的亲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哥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断不会为这一点小事多计较。祸首女儿已处罚了,这点小事,夫人也无需再多挂记了。”
      楚梦也觉得崔夫人话的后面还有话等着,二小姐的打算恐不能如愿。她只是个丫鬟,没有什么身份开口,如今能在旁置的椅子上坐着已是主人家天大的恩赐。于是继续安静地认真听着。
      崔夫人面上轻飘飘地挂了一丝笑意:“你大哥豁达大气,那便更不能欺人善,让他吃亏。既是一家人,就更应该辨明是非对错,这样才不会伤了一家子的情分。你说是也不是?”
      王觉杉不言,楚梦也在等着下文,只有王觉柳还在感叹,夫人虽然冷淡不好亲近,但人品端方,比嘉仙居的那一位不知正派多少。
      “所以,”崔夫人温柔地问道,“不知道我们院的楚梦,是与何人,因何事起的争执,又是怎样摔碎了这砚台呢?”

      崔夫人的语气虽然柔和,可话里的寒意却像鞭子一样,狠狠抽出,尖梢破空,掠过了所有人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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