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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砥砺琢磨,玉汝于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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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玉竹看着凉亭里面正在晨读的陆观和宋灵石,小声嘀咕道:“最近,陆生员跟宋生员关系变得很亲近呢……”
李进扭头看了一眼,不以为意道:“嗯?不是一向如此吗??”
“不一样,以前宋生员虽然也经常跟着陆生员,但是陆生员都不怎么开口说话。”苏玉竹盯着远处那两个人影,抿嘴道:“现在反倒是陆生员说给宋生员听的时候多些……”
“啊?这有什么区别!”李进嗤之以鼻。
“哎呀,说了你也不懂!”苏玉竹气恼地跺了跺脚,扭过头去。
***
书院凉亭里,陆观负手而立,眉头微蹙看着宋灵石:“……这个也不知道吗?”
宋灵石摸着后脖颈,小心翼翼侧过头去,不敢与之直视。
“那我换一个方式问……”陆观长叹一声,无奈道:“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①宋兄可知这句话出典为何?又该作何解释?”
宋灵石干干巴巴地开口:“出自《中庸》,意思是说……君子道德高尚怕人指点,所以只能谨言慎行……”
听到宋灵石的解读,陆观顿时眉头一挑,一脸的不可置信。
宋灵石眼神飘忽,声音越来越小:“……而小人本就无赖没有负担,行事也就没有拘束。所以君子往往斗不过小人……”
陆观伸手扶住额角,又换了一个问题道:“那……宋兄可知‘君子应有龙蛇之变’?”
宋灵石眼睛一亮,拍手道:“这我知道!是庄子说的,因为时势变化多端,须多加研判,当蛇的时候要懂得蛰伏做小,当龙的时候则要一飞冲天。”
“正是如此。”陆观的神情总算缓和下来了,他谆谆不倦道:“君子深谋远虑,敬畏时势,方懂得因地制宜,因势处之的道理。而小人目光短浅,看不懂形势变化,只是凭着自己的心意为人处世罢了。《中庸》此句正是此意,与庄子的龙蛇之变可谓殊途同归……”
陆观摇头叹息:“难怪,昨日我向孙博士请教经义,提及宋兄的课业,孙博士竟气的摔断了笔杆……”
宋灵石摸了摸鼻子,无奈道:“起初开蒙学得比较杂……等到读完了《资治通鉴》、《吕氏春秋》等书,再去看《中庸》、《大学》,无论如何也看不进了……”
“宋兄当务之急,便是要巩固经义功底。”陆观敛眉正色,表情严肃道:“我每日会抽出更多时间,督促宋兄解析文义,诵读默写。”
“!??”
接下来的几天,陆观用实际行动展现了何为“玉汝于成”。
卯正时分,他必定踏着初升的太阳来敲宋灵石的房门,逼着宋灵石一起日出而作,闻鸡起舞。
用过午饭,宋灵石需要接受陆观的抽查考验,默诵四书五经节选、逐字逐句解释含义。
到了黄昏,宋灵石好不容易结束一天的课业,送走了孙博士、李博士,还要接受陆观的强化补习训练……
三四天下来,每天充实度日、挑灯苦读的宋灵石,俨然一副备战秋闱的紧张模样,几乎已经忘记自己当初是来书院干嘛的了。
到了第五天,宋灵石坐在天字乙班的书斋里,习惯性地拿起笔开始默写《孟子》。
忽然,一声清啼从窗外传来,宋灵石转头循声望去,忽然扔下笔呆愣住了。
姜子腾凑过身来,笑道:“宋兄为何闷闷不乐?刚才的经义课上,孙博士夸赞你大有进益呢!”
宋灵石盯着窗外,朝着姜子腾摆摆手道:“不要吵我,我在思考人生三大奥义。”
“什么奥义?”
“我是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郑慕言听到宋灵石的话,扭过头来嘲笑道:“这还用想?宋兄是京城人士,自然从京城来,等到秋闱得中之日,便又可以往京城去……”
“不对……”宋灵石喃喃自语道:“我其实是窗外那只雏鹰,从九霄云外而来,偶然停在树枝上栖息片刻,日后还要飞向自由自在的天空……”
郑慕言顺着宋灵石的目光看去,只见树梢上站着一只通体乌黑,黄嘴金足的鸟儿,正矜贵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郑慕言揉了揉眼睛:“这分明就是只八哥!我兄长就养了一只,乖顺得很,每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姜子腾也好奇地扒着窗框往外看:“听说八哥要是养得好,还会学人说话呢!”
“可不是嘛!我家那只八哥之前学我兄长的口气,念叨什么‘河东狮吼’,结果正巧被我嫂子听见了,给我兄长骂得狗血临头!哈哈哈……”
宋灵石盯着那只八哥,若有所思。
……
这天晚上,宋灵石看着桌案对面庄然端坐的陆观,犹豫着开口道:“那个……”
“你这篇时文中有些用典不当之处……”陆观已经可以用右手写字,他一边将手中的小豪搁在笔架上,一边抬头对宋灵石说:“我已经用朱笔标注出来了,你先看一下……宋兄?”
“啊……噢,好。”
“宋兄方才可是有话要说?”
宋灵石不自在地挠了挠头,笑道:“没有,就是想问问陆兄你,婚配与否?”
陆观一愣:“宋兄何出此问?”
“哦……就是随便问问。”宋灵石起初做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觑见陆观神色平淡,并不想聊下去,便摸了摸鼻子,胡诌道:“之前家里给我相看了几位……淑女,近日又来信催促,实在不堪其扰,因而有此一问。”
陆观淡淡道:“先父生前曾为我定了一门指腹为婚的婚约。”
宋灵石闻言一激灵,浑身每一根汗毛都激动地竖了起来,她的手指在桌子上不断敲击着,故作吃惊道:“指腹为婚?那岂不是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
陆观低头写字,不置可否。
宋灵石循循善诱道:“万一对方貌若无盐,脚大如盆,亦或是目不识丁,胸无点墨,该如何是好!”
“君子怎可妄议女子容貌才情?”陆观抬眼直视着宋灵石,语气严厉道:“陆某不是那等以貌取人、恃才傲物之辈。比起宋兄说的这些,女子的德行修养更为重要!”
宋灵石哂笑着,戏谑道:“你又不认识对方,怎知道她德行修养如何?”
陆观按捺下怒气,忍着不耐解释道:“对方的父亲是先父挚友,亦是声名斐然,颇有大德的名仕,我心中甚是敬重。有父如此,其女定是温文尔雅,品行端庄的大家闺秀。还请宋兄慎言!”
听到陆观这样看待未曾谋面的“自己”,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情绪涌上宋灵石的心头,一时间五味杂陈。
挫败于,面对自己的挑拨之言,对方却一身正气巍然不动。
愤怒于,一向只有自己捉弄别人的份,但是面对陆观,似乎做什么都仿佛在自取其辱。
羞愧于,乔装打扮满口谎言的自己,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是个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
甚至还有一些气恼于,陆观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妻”,对自己言辞责备……
宋灵石低头看着桌上的书,想起当年倔强的自己,死活不肯学《四书》,气得亲爹抡着棍子在后面追着打。又想起早上看到的那只鸟,本以为是展翅高飞的雏鹰,结果却是养在笼中供人取乐的八哥。
……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啊?
宋灵石的心里塞满了各种情绪,她咬牙切齿道:“也对,我一介小人,怎配妄议陆兄未过门的妻子!”
陆观只当宋灵石是发孩子脾气,没有理会她。他抬起手来,将悉心批注过的时文答卷默默放在宋灵石面前。
不料宋灵石如炸了毛一般,一把伸手推开,那张写满了字的答卷便唰地一声撕裂了。
陆观拾起那张破损的答卷,眉头紧皱,语气严肃道:“宋兄这是何意?”
宋灵石扭过头去,紧紧抿着嘴唇,语气生硬道:“我的事情,不劳陆兄费心!”
闻言,陆观的脸色刷地冷了下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宋灵石梗着脖子的侧脸,失望一点一点地爬上了他的眼眸。
“也罢,是我看走了眼。”陆观冷笑一声,表情寒意逼人,语气冷淡得仿佛可以滴水成冰:“我原以为,宋兄或可成为值得托付志向的同道者,没想到竟是为了一点小事恼羞成怒的浅薄之人。”他拂袖起身,低头收拾着自己的书册和文房用具。
宋灵石转过身去强撑着不与陆观对视,但余光还是忍不住向他的方向飘过去。这是第一次,宋灵石能够从陆观的脸上,这么清楚地看到他的情绪。
那是一种很深很深的失望,浸入骨髓,令人揪心。
***
苏玉竹看着凉亭里面独自看书的陆观,对身旁的李进说道:“陆生员是不是和宋生员吵架了?”
“不会吧,宋生员成天笑眯眯的,不像是会跟人吵架的样子。”
“这两天都没看到他们走在一起……”苏玉竹小声嘀咕着,看见陆观收起书往这边过来,连忙捂住嘴巴。
这时,正巧宋灵石跟姜子腾、郑慕言三个人有说有笑地从对面走来。
陆观目不邪视,挺直脊背往前走去。宋灵石脸冲向另一边,被姜子腾的讲得笑话笑得直不起腰,伸手勾着姜子腾的肩膀。
苏玉竹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擦肩而过,连眼神都没给对方一个。
“肯定是吵架了!”苏玉竹语气肯定地对李进说道。
宋灵石走着走着,把脚下的石头踢得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