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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针锋相对,难解难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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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生员,书斋门口有人寻你!”
“是谁啊?”宋灵石正低头收拾时文课上用过的笔墨,一不小心手下沾上了墨迹。
“他说是天字甲班的……叫什么不知道。”
宋灵石心下一动,连忙拿起帕子将手擦拭干净,快步走出书斋。
天字乙班门口,来人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爽朗笑道:“哟!宋贤弟!”
宋灵石眨了眨眼睛,将提在心口的那口气呼出,怏怏开口道:“韩大哥,是你啊。”
“喂!看到韩大哥,怎么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岂敢岂敢,韩大哥寻我何事?”
“辩经堂已经修整完毕,明日就可以启用了。吴山长说,请堂长从四书里想一个辩题,由天字甲乙二班的学生分头从正反两方面论证,届时一辩高下。”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多谢韩大哥告知。”
“贤弟怎么闷闷不乐的?”韩奇文拍拍宋灵石的肩膀,促狭道:“跟谁吵架了?”
这时,远远走来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正是陆观。苏玉竹抱着书本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两人正往藏书阁走去。
宋灵石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般跳起来,她眯起眼睛,揽着韩奇文魁梧宽阔的肩膀,笑道:“韩大哥放心吧,我一定会想出绝佳的题目,杀你们天字甲班一个落花流水!”
“哈哈哈那敢情好!我们天字甲班难不成还怕你们乙班?”
宋灵石看似兴致勃勃地对着韩奇文说话,视线却不住地往旁边来回瞟着,从陆观冷淡如冰的面容,到轮廓分明的侧脸,再到脊背挺直,矩步矜庄的背影。天青色儒袍的衣裾随着步伐的节奏上下翩飞,轻风撩起陆观的儒巾垂带,飘然若仙。
苏玉竹察觉到宋灵石的视线,停住脚步,扭头望过来。
宋灵石立刻眼珠一转,笑眼弯弯地与韩奇文闲聊,一副神情自若的样子。
苏玉竹踟蹰片刻,本想开口说些什么,看到前方陆观越走越远的背影,终是叹了口气,抱着书走了。
***
“今日,便由我来为大家主持辩经堂的第一课。”吴山长笑眯眯地看着堂下众生,向宋灵石点头道:“还请堂长为大家公布今日的辩题。”
宋灵石手捧卷轴走上讲坛中央,徐徐摊开,向左右众人展示。随即朗声念道:“伯夷曰‘非明君不事,非良友不友’;治则进,乱则退。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①由此二人言行,试辩出世与入世。”
吴山长抚须赞道:“好题!出世之人遵循本心,入世之人胸怀天下。便由乙班生员假作出世之人,甲班生员假作入世之人。各执其词,一辩高下。”
众生皆冥思苦想,议论纷纷。
顷刻,便有天字甲班生员起身说道:“既习圣人之言,便应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无论周遭环境如何,君子都应投身社稷,造化黎民。”
吴山长面容慈祥,目露赞赏。
天字乙班亦站出一人,出言反驳道:“君子当俯仰天地,不愧于心。如果面对暴君虐政,为虎作伥;面对结党营私,随波逐流,又怎能称作君子呢?”
吴山长笑呵呵地抚须颔首。
此时,陆观起身,向吴山长一揖,用沉稳的语气辩驳道:“这位同窗此言差矣,入世并非是为虎作伥,随波逐流。而是卧薪尝胆,徐徐图之。若不能忍受磋磨苦难,只是一味逃避、随心所欲,又怎堪大任?”
闻言,天字甲班的众人面露喜色。
“高明!”李进低声赞道:“陆生员这几句话,暗中将出世之人与逃避苦难相关联,如釜底抽薪,把对方的立场彻底毁去。对方当无言可辩矣!”
天字乙班的众人皆如丧考妣,垂头丧气。
“陆生员说得,好像不无道理……”
“这……这还怎么辩?”
郑慕言不满地嘟囔道:“这题目一开始就出得偏颇!于我方不利!”
便有天字甲班的生员喊道:“辩题是你们乙班的宋生员选的,又是吴山长亲定的正反方,何来偏颇!”
“怎么不偏颇?孟子原本就是推崇伊尹,不喜伯夷……”
一时间,辩经堂中如炸了锅一般,吵得不可开交。
吴山长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只见堂下一人唰地站起身来,高声道:“我同意陆生员方才所言!”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天字乙班的宋灵石。吴山长见状,兴致盎然地摸了摸胡子。
天字甲班的生员哄笑道:“宋生员,你昏头了吧!陆生员是正方你是反方,你该反驳他的,怎么反而去迎合他!”
宋灵石却一脸坦然,毫无惧色。她大步走上讲台,在堂中扫视一周,从容不迫道:“陆生员方才说,出世之人随心所欲,我深以为然!随心者,遵循本心也!所欲者,天下大同也!”
宋灵石目光落在陆观身上,顿了一顿道:“身为君子……应处木雁之间,有龙蛇之变,此方为君子之中庸也……”
陆观听到这熟悉的典故,不禁一愣,下意识抬眼向宋灵石望去。
宋灵石倏然转开视线,撩起袖子,五指并拢归于胸前,朝着众人昂扬高声道:“立于朝堂时,固然为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而奔走奋斗。有朝一日,纵然隐于市井,也能用自己的高风亮节、刚强不屈,以身传教、警醒世人!故而,随心所欲,本就是君子之道!”
“说得好!”姜子腾在堂下高呼一声。
“然而,世事无常,人生有涯,君子究极一生,能做到的事又有多少?”宋灵石话锋一转,掷地有声道:“因此,遵从本心,随心所欲,治则进,乱则退,方能在有限的人生里,始终追求身为君子的理想与价值!”
陆观听到这里,眸色一动,敛眉静思。
宋灵石用犀利的眼神看向台下众人,厉声道:“若生不逢时,仍要入世为官,遇到昏君愚民、乱臣贼子,汝等可敢言誓,绝不会做哪怕一件违背本心之事?”
听到宋灵石精彩的回击,天字乙班众人拍案喝彩声不绝于耳。
此时,堂下所座黑压压一片生员中,傲然站出了一个人,如松柏孤挺于岩壁。
陆观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立于台上的宋灵石,他沉声静气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依宋兄所言,只要做过违心之事便是罪过,那么天下没有哪个君王可称明主,没有哪个同伴可称良友。出世之人亦可一辈子躲于深山。宋兄所言的随心所欲,不过是逃避责任,贪图享乐的幌子罢了!”
宋灵石闻言,勾起一双弯弯的眼睛,不怒反笑道:“如果陆兄认为,出世就意味着拒绝入朝为仕,随心所欲就意味着只顾享乐,那么你方的观点不是显然成立,我方则完全失去了辩证的意义了吗?还是说,陆兄也同样认为,治亦进,乱亦进的入世之人,的确无法遵循君子本心行事?”
陆观亦勾起唇角,扬声反诘道:“人生难得事事顺遂,难道每次遇到违背心意之事,宋兄就不承担济世安民的责任了吗?即使千难万险,君子也会站在天下人需要的地方!”
宋灵石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并非如此!实则我方已然将济世安民的责任作为欲望、乐趣的一部分,而陆兄张口闭口只提责任,不提心意,可见责任是违心之举。”
“子非我,安知我违心与否?”
“子亦非我,安知我知与不知?”
“好了,到此为止。”吴山长笑眯眯地打断两人,颔首道:“今日胜负未分,待下次换题再辩。”
宋灵石一脸不情愿:“可是……”
陆观亦面露恳切:“山长,此题还可再辩……”
吴山长用手指于虚空中点了点两人,打趣道:“点到为止即可,再辩下去,你二人岂不是要到堂外打一架才罢休?”
宋灵石和陆观只得俯身,向吴山长作揖行礼。
吴山长心满意足地顺着胡须,笑容可掬道:“辩经堂,甚佳!”
***
用过晚饭,宋灵石跟在姜子腾和郑慕言二人身后,往寝舍走去。
姜子腾回头赞道:“宋兄,你今天的辩论实在是太精彩了!简直是酣畅淋漓,意犹未尽!”
郑慕言扼腕叹息道:“嗨!要不是吴山长喊停,最终应是咱们天字乙班赢的!”
“郑兄不是说,题目偏颇,有失公允吗?”
“我那是……被那陆生员的话绕进去了,一时没想到应该如何辩驳罢了……”
正说着,宋灵石走到自己的寝舍门前,发现一个信封夹在门缝里,便伸手将其抽了出来。
宋灵石疑惑地皱着眉头,盯着信封上劲瘦飘逸的“风行敬启”四个字看了半天,嘀咕道:“风行是谁?好像在哪里听过……”
“风行就是陆兄的表字呀!”姜子腾插嘴道:“孙博士讲《周易》时,还提过这个出典呢!风行陆上,是为观卦。”
宋灵石展开信封,竟掏出了一张被人撕裂又悉心修补过的破损答卷。翻过来一看,正是与陆观起争执那天,被她无意撕掉的那张。
宋灵石看着上面的朱笔批注,忽然觉得胸口被狠狠攥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