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桑荫不移，倾盖如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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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钱塘湖畔一家人声嘈杂，其貌不扬的湖边食肆中，四人围桌而坐。
郑慕言看着眼前的竹木筷子、粗瓷碗碟、以及掉了漆的黄杨木食案，第三次扭头，向坐在旁边的宋灵石确认道：“咱们真要在这家吃？”
宋灵石满不在乎地从碟子中夹起一片腌姜嚼着：“郑兄，你别看人家店小，从那拱月桥头一眼望下去，就数这家生意红火，客流如织！”
郑慕言颇为神秘地环视一周，朝三人勾勾手指，低声道：“要我说，咱们不如去翠云阁，今晚我做东，请大家好好消遣消遣……”
陆观不解其意，问道：“翠云阁是何地？”
郑慕言嘿嘿笑着，搓了搓手：“翠云阁可是个好去处，堪称临安府的温柔乡！不仅菜色精致，环境幽雅，还有温柔小意的解语花相伴，可以听琵琶小曲解闷……”
话音未落，姜子腾无情地打断郑慕言，对陆观直言不讳道：“说白了，就是风月之地……”
陆观闻言蹙眉，刚要开口，忽见宋灵石放下筷子，把手往郑慕言眼皮底下一伸。
郑慕言狐疑道：“作甚？”
宋灵石摊开五指，手心朝上，一本正经道：“郑兄不如也给我两个钱，焉知我不能解闷？”
说着，宋灵石另一只手翘起兰花指，凑近郑慕言，捏着嗓子笑眯眯道：“公子~~~你想听奴家唱什么曲啦~~~菩萨蛮还是十八摸？”
“噗……”姜子腾嘴里一口茶汤还未来得及咽下，竟直直地喷射而出，冲着对座的郑慕言迎面扑去。郑慕言下意识抄起手中折扇挡在面前，下一秒又忽觉不对，一脸心痛、手忙脚乱用袖子宝贝地擦试着象牙折扇。
陆观左手举起茶杯微抿一口，遮住了勾起的嘴角。
“郑兄切记，在那秦楼楚馆，或许买的来烈火烹油，买的来曲意逢迎，但有一样东西，定然买不来！”宋灵石清了清嗓子，恢复了正经姿势。
郑慕言小心翼翼作答：“是……真情？”
“庸俗！”宋灵石翻了个白眼，反手指向灶房：“是那刚离了水面，还张着嘴喘气，便被切作盘中餐的鱼脍之鲜！”
正说着，老板娘抱着一个大盆走来，里面满满扑腾着刚从水里捞出的湖鲜。
“几位客官，这些鱼打算怎么吃？”
“那条大的，身子全部切作鱼脍。小些的嘛，剃下肉来捣成糜，合着鸡子白捏作丸子汤……余下细碎不要扔掉，鱼泡和鱼头煲粥，鱼尾鱼骨用香油小火炸酥……哦对了，再来一壶青梅酿！”
宋灵石双目炯炯，一番指点江山，说得老板娘连连点头称是。
姜子腾捂嘴笑道：“这几条鱼被宋兄安排得明明白白，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不多时，晶莹剔透的银丝鱼脍，雪白细腻的虾皮鱼丸汤，焦香扑鼻的酥炸鱼骨，并一瓦罐热气腾腾的炖粥便摆上餐桌。
宋灵石迫不及待抓起一条炸得焦脆的鱼尾，感慨道：“这种鱼，清明前后最是肥美，若是错过今年，明年说不得就吃不到了！”
陆观亦颔首道：“古人诗云：鲥鱼入市河豚罢，已破江南打麦天。①”
姜子腾忽然反应过来：“对噢，陆兄今年八月就要参加秋闱，顺利的话，明年春天已经在京城了……”
“宋兄先别忙着遗憾。”郑慕言摇着折扇，出言挑衅道：“再过十几日便是这个月小测，你先拿到四门测验甲等，进了天字甲班与陆兄做同窗以后，再来这钱塘湖畔扼腕叹息也不迟，哈哈哈……”
“宋兄本乃天字乙班生员……”陆观疑惑道：“郑兄此言何意？”
“陆兄，你有所不知……”姜子腾便将宋灵石与众博士的赌约娓娓道来。
宋灵石摸了摸鼻子，打马虎眼道：“这个嘛……我的确是想今年应考，因涉及家中私事，个中缘由不便言说……”
陆观不赞地摇头道：“宋兄，无论何种缘由，科举不是儿戏，切莫急于求成。还是应多打磨些时日，待到胸有成竹，水到渠成……”
“无妨，我亦想以此一试，自己的能耐究竟有几斤几两，再说了……”宋灵石咯吱咯吱嚼着炸鱼骨，勾起一双月牙眼笑眯眯道：“……万一侥幸得中，岂不是可以跟陆兄做个‘同年’？”
陆观听到“同年”这个词，不禁为之一怔。
正巧此时，老板娘抱来一坛沉甸甸的梅酒，拍开封口对众人笑道：“这青梅酿，是用小店独门秘方酿制的，后劲儿很足，客官莫要贪杯。”
郑慕言喜道：“来来来，喝一个喝一个，在书院憋了这么久，难得能小酌一杯。”
姜子腾便抱起酒坛，将众人面前酒盏一一斟满，感慨道：“咱们今日同心协力赢过了冯望才，往后说不定还能同登杏榜，同朝为官。我便敬大家一杯，祝在座各位，都能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在这烟火缭绕，喧闹嘈杂的市井食肆中，四人举盏相碰。
……
酒过三巡，郑慕言突然唰地站起身来，用手指着宋灵石的鼻子：“宋兄！你今日需得跟我说实话……”
正在埋头大朵快颐的宋灵石茫然抬头。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
宋灵石眼皮一跳，不可置信地看着郑慕言，眼底流露一丝紧张。
只听郑慕言舌头发直，大声嚷嚷道：“你说！是不是看不起我？啊？！你跟陆兄做得同年，跟我就做不得？”
姜子腾插嘴道：“郑兄你多虑了，要当你的同年，那说不得要多熬好几年……”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郑慕言说着，捂着脸蹲在地上咧咧哭了起来。
堂堂七尺男儿，竟哭得抽抽搭搭，涕泪皆下。店中食客皆为之侧目。
“郑兄，你喝多了！”姜子腾连忙架起郑慕言的胳膊，把他往外面带：“我带你去外面吹吹风……说好这顿饭你做东，可别赖账啊！”
一时间，桌旁只剩陆观和宋灵石二人。
陆观抬眸，望着坐在对面自饮自斟的宋灵石，若有所思。
宋兄此人，虽有年少妄为，散漫任性之处，但难得的是心性纯良，襟怀洒落……毕竟看上去年岁尚小，有些孩子气也无可厚非。
天下十余载同窗苦读，却形同陌路之人比比皆是。相较之下，自己与宋兄相识不过短短数日，却隐有惺惺相惜，意气相投之势。正所谓：白首如新，不如倾盖如故③。
陆观正心下感慨，忽又转念思及：以宋兄明理通透，洞悉时势之才，若有朝一日，能与之携手并肩，同朝为仕，或能共酬济世安民之志……
思虑至此，陆观沉吟片刻，开口问道：“宋兄果真心意已决，要在今年秋闱拼力一试？”
宋灵石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将酒盏举到嘴边，懒懒回应道：“正是……”
听到宋灵石的回答，陆观郑重点点头，敛眉正色道：“如此，我亦会尽绵薄之力，玉汝于成②，助宋兄得偿所愿。”
“啊？？？”宋灵石双眼迷离，似懂非懂道：“噢，好啊！哈哈哈……”
此时夜色已深，月上梢头。半醉微酣的宋灵石并未意识到，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
翌日卯正，还在蒙头大睡的宋灵石被一阵规律的敲门声吵醒了。
她擦了擦口水，耷拉着外衫，再拍拍因宿醉而头痛的脑袋，皱着脸将房门拉开一条缝。
只见陆观衣冠楚楚、穿戴整齐站在门外，左手里沉甸甸抱了数本旧书。
此时天光破晓，晨莺初啼，朝阳从陆观背后冉冉升起，将他的身型映出一圈金边，差点刺瞎宋灵石尚未完全睁开的双眼。
“抱歉……”见宋灵石蓬头乱发，衣衫不整的样子，陆观惊讶道：“现下已是卯正，还以为宋兄定已起身……”
宋灵石痛苦揉着眼睛，心下骂骂咧咧道：之前起得早，那不是为了戏弄你吗！要是平日在家里，我不睡到日上三竿，可是不会起身的……
宋灵石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硬生生忍住起床气。她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昨夜睡得迟了，陆兄何事？”
陆观迟疑道：“我寻了些应试书典，料想宋兄也许用的上，本想与宋兄一同研习……”
说着，陆观俯下身去，将左手抱着的一叠书放在宋灵石门口。
宋灵石歪着头望去，只见那里方方正正摞了数本《四书古人典林》、《近思录通解》、《会元科举文墨集注》……等书典。
她挑起眉头，捞起最上面那本厚重的《制义文集》随手一翻，只见书页之中用端正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心得，令人头皮发麻，望而生畏。
陆观对宋灵石一揖道：“宋兄先粗略看看，我明晨再来。”
明天还来？
看着陆观的背影，宋灵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宋灵石：我忽然觉得，人和人之间还是需要适当保持一些距离……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桑荫不移，倾盖如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