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欲]海洋生物》云裳镛

3、三

　　在没有分化迹象的日子里，欲星移依旧背着默苍离或者黓龙君雷打不动地去医院检查，每次的结果都大同小异，没什么改观，那些正常的医生倒不像默苍离一般咄咄逼人，只是白白浪费他的两管鲛人血。

　　默苍离的研究生毕业论文写到一半，才发现居然有人先发表了一篇相同主题的SCI，学术界的先来后到不讲情面也不讲武德，按道理默苍离应当尽早换个选题重做实验，但他是个不按套路也不信套路的人，当即把那篇东西从网站上搞了下来。

　　默苍离皱着眉头坐到了后半夜，欲星移半梦半醒间看到电脑屏幕还在闪光，就知道他肯定是遇上瓶颈了。

　　“这些数据，很古怪。”默苍离伸手拽了拽从上铺耷拉下来的头发丝儿：“鲛人的血液浓度与人类相差甚远，只有用特定的离心机分离处理之后才能得到这么整齐的数据。”

　　欲星移还没缓过神来，边揉眼睛边打哈欠：“那又怎么样？”

　　“问题的严重之处就在于，支持实验的原料和机器，他们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你是说有人在豢养鲛人？”意识到了危机的欲星移感到一丝从尾巴尖蔓延上来的凉意：“但海境进出森严，最近几年唯有我隐藏身份出外求学，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不大。”

　　“你曾经提过鲛人的自愈能力，我虽未亲眼见过，但也从典籍中略知一二，简单来说就是生死人肉白骨，这一点足以引起大多数人的注意。”

　　“没有那么夸张。”欲星移连连摇头：“主要是血液在发挥自愈功能，有一次失血过多的意外就足以消磨掉这项能力。”

　　默苍离不再与他交谈，他端起摆在桌子上的镜子，随手掏了一块眼镜布心不在焉地擦着，这是陷入沉思的信号，同时也是告知欲星移，他的回答并没有为他的思考提供太多帮助。

　　这篇文章用的数据范围很小，看得出捉襟见肘的狼狈，鲛人血是稀罕物，就算鬼市那些丧心病狂的买卖有心插手，也断然不会有鲛人自降身价去贩卖引以为傲的血脉。

　　但是欲星移么，好像一向不怎么在乎这些的样子，打球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也是随手一抹接着去三步上篮，再深入去想，貌似也没有更值得把握的线索。

　　被默苍离发现端倪的是欲星移在洗手时刻意避开的一块皮肤，从手腕到指尖那层细细密密的鳞片泛着幽蓝色光晕，显得手背正中很是突兀。

　　“输液扎了个针眼而已。”欲星移说话有点呜呜囔囔，看来是鼻子不怎么爽利，估计是突然降温害的。

　　默苍离的目光绕着那块皮肤打转，半晌才说：“获得血液，未必要受什么重伤。”

　　他又说：“我需要你前前后后的病历，缴费票据，所有，全部，立刻，马上。”

　　当默苍离开始用言简意赅的短句发号施令的时候，任何人都会察觉到事态严重，欲星移也不例外。他说话仿佛有种令人绝对服从的力量，将嗓音压得格外低沉。

　　“着实愚蠢，比我想象的还要愚蠢一些。”默苍离一张一张仔细看完，又一张一张扔到地上。

　　“你如果觉得自己到底是OMEGA还是ALPHA要比整个海境的存亡还要重要，那你就继续去做血液检查吧。”默苍离最终得出了结论，他看到欲星移居然陆陆续续为幕后黑手提供了数百cc的鲛人血就气不打一处来。

　　“中原有句流传到海境的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欲星移仔细捡起那些皱巴巴的纸重新叠好：“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从这点稀薄的血液里捣鼓出什么名堂。况且此时就这么沉不住气，想必也只是些鼠目寸光的家伙。”

　　“你觉得这是鼠目寸光？”默苍离搬过摆在阳台上的打印机换了墨盒接好线路，直截了当地把论文打了出来，足足有一百多页打了十多分钟才停，其中大部分的假象推论都与欲星移的生理表现一般无差。

　　“你注意到封面的署名没有？”默苍离把厚厚一沓白纸黑字扔到欲星移头上，砸出一声闷响。

　　欲星移接过来漫不经心地一瞥：“顺藤摸瓜，引蛇出洞，他们无非是想闹出个声名，至于署名又有什么要紧？”

　　“可惜，声名远非他们的野心所及，要不也不会用一个死人的名字。”

　　欲星移脸色一变，看向封面上的作者一栏，那里赫然写着“策天凤”三个字。

　　这个名字在其他地界不怎么响亮，可在羽国却足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凰后这么告诉他的时候，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欲星移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很少下定决心去做没有后路的决定，这不代表九算都会如他一般。

　　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凰后给他下的判词都不悦耳，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不让欲星移知晓全盘计划是在沉默中达成的共识。

　　“多年不见，看来她总算在学术上有些进步，起码改对了论文格式，至于内容的价值么……”默苍离合眼叹气：“甚至连《狼朝宫禁录》都不如。”

　　“此话何意？”

　　“收集，汇编，撰写，审核，挑衅，你们的分工明确，自然省去我很多麻烦，可惜最后结果不太理想，我并没有像你们的预想一样惊慌失措。”默苍离掰着手指头数完以后就开始削苹果，他在生活自理这方面做的很差，圆溜溜的苹果在他一刀一刀的摧残下开始生疮，削到一半时默苍离失去了耐心，直接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两排整齐的牙印，在欲星移看来他是在发泄对九算的一腔怨怒。

　　一阵无声的咀嚼之后默苍离继续说：“选择海洋生物并不是为了混文凭，这一点你心知肚明，你只是想让外界尽可能无法影响到你的计划。就像一条鱼跑到陆地上来学游泳，你不觉得自己很滑稽吗？”

　　“那凭你的推论，为什么是我选择放弃在海境拥有的一切，跟你挤在这间宿舍里虚度光阴？”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会知道。”默苍离最擅长最简短的话把人当场噎死，欲星移颤抖着嘴唇想反驳什么，却只是冒出几个在灯下映出七彩的泡泡。

　　紧了紧羽绒服衣领的欲星移有点后悔在半夜出来，中原的鬼天气居然比苗疆还冷，西北风吹得他有点头晕。要是默苍离能把他那条围巾织出来就好了，欲星移想想那个被默苍离束之高阁的自动织衣机，看来这个冬天是指望不上了。

　　传说中鲛人被伤透了心之后会浮出海面，爬上礁石，唱一首空灵孤寂的歌。这种事欲星移只在童年被远房表弟狠狠用角顶了以后才干过那么一回，而且在那时候他就明白不是所有的鲛人都能把歌唱得好听。

　　夜场KTV的价钱令人肉痛，欲星移逼着自己对着风口挤出两滴眼泪抵了单人包间的钱，茫然地看着服务生殷勤地给他端上各种果盘，不知道该唱什么歌来发泄。他在海境的时候过的是何等丰富多彩的日子，自从来了中原，他的日常活动就变成了和默苍离一起去实验室，和默苍离一起去图书馆，和默苍离一起去食堂，枯燥乏味到回忆起来都觉得无法忍受。

　　欲星移用了一晚上决定从默苍离那间宿舍里搬出去，他酝酿了一路的台词被冷风吹过之后冻得结结巴巴，即便如此，一番准备也没能派上用场。

　　因为默苍离先他一步搬走了。

　　说是搬走，实际上除了必备衣物也没少什么东西，只是那面镜子不见了而已。

　　凰后难得接到欲星移的电话，寒暄的话语还没说完就被他生生打断——

　　“默苍离去哪里了？”

　　开门见山，生硬非常，凰后心里又多给了他两个判词，嘴上倒还没有挑明：“老三，当初给你的任务是挑衅，你怎么给理解成调情了？”

　　“再说了，你们之间追追赶赶打打闹闹，又有我什么事呢？”凰后喜欢把人逼到绝境再一枪毙命的感觉，在那之前，她要欲星移好好在角落里蜷缩着痛苦一番。

　　“身为九算之一，我对你们的手段再清楚不过，不会善罢甘休，不正是我们的共同点？”

　　“说的一点也不错，那你大可猜猜你的师兄，我们的钜子到底为了什么，要如此执着？”

　　欲星移从来都猜不透默苍离的心思，凭借仅有的这些线索，他只能推断是其他人向他施压，用他在意的东西威胁了他。

　　而默苍离平时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仿佛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

　　电话另一头的凰后见他没了反应，竟是笑出了声：“看来你平时的学究模样都是装出来的，有时间发呆，不如好好看看我执笔的那篇论文，按照老七的意思往里加了不少料呢！”

　　欲星移被她一顿嘲弄，只能压着火气静下心来看那篇在他眼里没什么新奇结论的论文，毕竟那些数据都是从他身上得到的，老七手下幻化而成的影形按时带走他的血液和体征样本都拼凑在其中，这对中原海洋生物学术界来说也许是珍贵的临床资料，可对本就身为鲛人的欲星移没有一点吸引力。

　　一直看到第六章欲星移才算寻到些端倪，这一章用到的数据可没有前面那么简练，关于鲛人的声波信号图足足整理了十几张，甚至还在日常交流的基础上推测出了他们种族之间特有的交流方式。

　　欲星移猛然想起默苍离曾经开过的玩笑：

　　“听说鲛人之间会用特殊的频率交流，就像海豚一样。”

　　“你看过《哥斯拉2》吗？把人类的声波和哥斯拉的声波融合在一起，对于召唤怪兽的同类来说就足够了。”

　　在欲星移仍处在惊愕中无法缓过神来的时候，默苍离正跟在穿着苗疆军装的人后面，走上那艘拥有沉重颜色的军舰。舰身周围有些许被海水侵蚀的痕迹，坑坑洼洼的细小瑕疵中藏着纪年的血污，那是苗疆战乱的因与果。

　　眼前裹着斗篷的人有着阴郁的眼神和冷峻的面容，见到默苍离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上就有几道伤疤在隐隐作痛，一如当年。

　　铁骕求衣垂眼看了看默苍离抱在怀里的镜子，道：“看来你终于发现了它的实质。”

　　“九算之中，你的兵法最为上乘，这次我终于可以说，你收集情报的能力及格了。”默苍离反手一扣，让镜面朝上，原本光滑的表面赫然是几道深深的裂痕，而在裂痕中还散发着电路烧焦的糊味儿。

　　“老七的影形总算还有点作用，能在你眼下偷梁换柱，也算是一桩功绩。”

　　默苍离冷笑一声，随手将镜子抛到甲板之外，让海浪将它吞了个无影无踪。

　　铁骕求衣难得有与他攀谈的兴致：“你真的应该多读读童话故事，那样你就会理解我们的布局并非心血来潮。”

　　“小美人鱼吗？我并不觉得我哪里像巫婆。”默苍离对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没什么兴趣。

　　“到时候你就明白自己的角色了。”铁骕求衣知趣地终止了话题：“我们会在终年不冻港停歇一会儿，在那之前，会有充足的时间让你去厘清一切。”

　　“那你们需要加大马力，因为以欲星移的速度，他会比军舰更早到达目的地。”默苍离最后瞥了一眼地平线，那里落霞正盛，余光追着军舰划开的水波一路向北而行。

　　北极科研点在极夜里闪着微光，忘今焉作为被派到终点镇守的九算，显然对这个任务不太满意，等他拖拖拉拉地开启机器，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

　　那是对普通人没什么影响的声波，欲星移在星空下却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些威胁与恫吓，断断续续的听不明了，但在他捕捉到默苍离这三个字的时候，海水突然翻涌成沫，一尾鲛人悄然滑入冰冷刺骨的海底，荡开优雅的线条，拍开的巨浪推搡着往北，追着隐于黑暗中的苗疆军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