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欲]海洋生物》云裳镛

2、二

　　毫无疑问，不出所料，理应如此，这是默苍离开门之后想到的三个词，抱着铺盖卷的欲星移从他那一如既往的淡漠眼神中看不出什么端倪，其实他的瞳孔时而涣散时而收缩，根本看不太清楚状况。

　　浅蓝色的被子软绵绵地擦过默苍离裹在细针毛衣袖管里的臂膀，留下一点龙涎香的气息，停留了两秒之后又被默苍离无情地拍掉了，因为那股气息的源头是欲星移，已经足够浓烈，无需他再留情。

　　默苍离在学术方面严苛得不近人情，但在某些很古怪的地方却贴心过甚。在他略带紧张和期许的表情鼓励下，欲星移艰难地爬上刚刚改好的上铺，看着默苍离的发顶在白炽灯下散发着柔和的绿光，忽而又像是百鬼夜行时到处乱窜的鬼灯笼，直直把他引下地狱。

　　“你肯定想问为什么逼着你睡上铺。”默苍离关掉白炽灯打开小夜灯，欲星移眼前的妖魔鬼怪渐渐消失了：“因为我恐高。”

　　“怪不得你不喜欢打篮球。”欲星移有气无力地应和着，照默苍离的脾性估计会看书到半夜，他可不想发出什么诡异的声音惊扰了这尊神佛。

　　欲星移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正处于发情分化的关键时期，可恨这个仿佛对一切了如指掌的默苍离，居然克服了恐高站在梯子上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干什么？”欲星移艰难地想要翻身，却发现坏心眼的默苍离正拿着喷壶往他脚踝处喷水，细密的水珠刚沾上皮肤，那两条腿就毫不客气地合拢成了一条鱼尾。

　　“看来身体往往更诚实啊。”默苍离吃力地从下铺举上来一个规规整整的小药箱，扯开其中一个透明袋子的塑封搓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棉花球，倒了点酒精就要往欲星移尾巴上贴。

　　“你又干什么？”酒精挨上鳞片的瞬间就开始挥发，带走了欲星移暂且未察觉到的高温，带回了他混沌神智中的一丝清明。

　　默苍离打心底觉得他在问一句废话，手上的力道重了三分，狠狠碾压着那些企图从他手下溜走的鱼鳞，酒精降温难道不是常识吗？

　　欲星移看着越来越瓷实的棉球，越来越害怕，害怕得连尾巴尖都开始在默苍离眼皮底下抖起来。

　　“你先停手，我酒精过敏。”

　　“你酒精过敏还去泡吧？还玩深水炸弹？”默苍离头也不抬地出言讥讽，欲星移玩的这种拙劣谎伎俩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更何况还是谎言。

　　欲星移不再挣扎，任由默苍离把听诊器按在他胸前左右挪动，嘴里还叨咕着什么“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活的”之类令他毛骨悚然的话，心跳，脉搏，血压，这些基本信息一个不落地被默苍离记录下来，然后是抽血，欲星移看着银光闪闪的针头没入被皮筋勒得暴起的静脉，彻底放弃了挣扎。

　　默苍离每隔几个小时就来重复一遍这些工作，龙飞凤舞的笔迹记载的各项数据被他轮番导入SPSS和MATLAB，这只是简略的计算步骤，后续得出的指标数据还要进行更复杂的处理。

　　“原来你只是想利用我发几篇SCI。”被折腾了一晚上没能合眼的欲星移趴在栏杆上看着默苍离聚精会神地做着表格，感叹道：“可惜，只有我一个样本，你那些数据又有什么说服力呢？”

　　“听说鲛人之间会用特殊的频率交流，就像海豚一样。”默苍离敲键盘的节奏不乱：“你看过《哥斯拉2》吗？把人类的声波和哥斯拉的声波融合在一起，对于召唤怪兽的同类来说就足够了。”

　　欲星移越来越觉得默苍离可怕，这样的思维想法若是换了别人，他只当做开个玩笑，不置可否，但默苍离说出来的话语他不敢不提高警惕，这家伙绝非善类。

　　“放心，我没有安装窃听器，眼下我并没有那个计划。”默苍离字字句句扎在欲星移心上，仿佛隔着血肉就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欲星移悻悻垂首，假装突然对默苍离收集到的那些数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其中一条曲线不断升高，另一条曲线渐渐走低，忍不住问道：“别的我都懂，可那两条线是干什么的？”

　　“计算你分化成ALPHA或是OMEGA的概率，结果显而易见。”默苍离指着那条还在攀升的绿线：“现在看来，OMEGA的可能性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不可能。”欲星移瞪大了眼睛：“纯血鲛人祖祖辈辈都是ALPHA。”

　　“很好。”默苍离迅速删掉了那两条曲线，把欲星移刚刚说过的话又回放了一遍：“终于拿到了还算确凿的证据。”

　　“你不是说没有安窃听器么？”

　　“可我并没有保证不用录音笔。”

　　欲星移彻底失望，狠狠翻了个身，把床压得吱哇乱响，这声音一听就是个不值钱的二手货，默苍离在折磨他这一点上真是机关算尽。

　　见欲星移赌气不再理他，默苍离也保存文档关了电脑，躺在床上看着欲星移垂下的蓝白发丝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条披着月色的海蓝色鱼尾悄然滑落，小半条就这么滑溜溜地吊在床边，离默苍离的手只有不到半尺远。

　　鱼尾最细的部分可谓是盈盈一握，如果是为了明天的试验，默苍离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撕下一小片来当原材料，一点不管那条鱼的死活。

　　但他只是默默看了一会儿，这才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

　　早已归巢的鸟群不知被什么动静惊到了，宿舍后面的林子里呼啦啦地飞起一片黑影，有几只鸟雀的形状隔着窗子与帘纱投到默苍离脸上。

　　刚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默苍离掏出藏在枕头底下的镜子，往镜面哈了一口气，将眼底所有团成一团白雾，再擦去之后，又恢复成了先前那个没什么感情与心绪的默苍离。

　　再醒来的时候在欲星移的头顶飘着几条满是灰尘的烟柱，按理说睡在上铺的他不太可能看到这么强烈刺眼的丁达尔效应，但默苍离手里那柄开到最大马力的吸尘器一下一下戳着他的尾巴，像是在刻意提醒他昨晚一个突如其来的翻身把自己掀到了地下的事实。

　　淹没在灰尘里的鲛人艰难地呼吸，欲星移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脖颈，突然真心希望那里能长出一副腮来。

　　穿过窗棂的阳光被扎着围裙戴着手套的默苍离遮住大半，欲星移挪动着不太听使唤的尾巴坐到默苍离刚刚收拾好的角落里，看着默苍离形状的阴影逐渐将自己吞没，背上涌上一丝寒意。

　　欲星移学了多久的海洋生物，默苍离就在私下里研究了他多久，直到不得不捣鼓本专业的毕业论文才暂且放他一马。

　　“恭喜你，终于毕业了，师兄。”欲星移把“毕业”这两字咬得很重，在座的无不被他的欢欣雀跃所鼓舞，一片哄笑中又多喝了几杯。

　　“借你吉言，我保研了。”默苍离抱着桌上唯一一瓶猕猴桃果汁不肯撒手，在有点喝高了的欲星移眼里模糊成一个大啤酒瓶子，隔着火锅蒸汽看得不太真切。

　　欲星移带着“师兄怎么还没找人帮忙搬宿舍”的疑问过到了夏天，他又开始变得热乎乎黏腻腻的，又开始想念默苍离那间浴室里的强力花洒，不过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的他也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一间单人宿舍，和默苍离比起来并不差在哪里，鲛人狭小的心灵得到了填补恢复平衡。

　　看到宿舍分配表的时候欲星移恍惚了那么一两秒，要么是他精神错乱了，要么是领导精神错乱了。

　　“这间宿舍以前是那个默苍离的啊，满屋子泡的都是福尔马林，就算他保研走了，谁愿意再去住这间？”欲星移越说越激动，在无根水稀薄的中原，他又开始水土不服了。

　　“第一，谁跟你说我要走了？”

　　“第二，谁跟你说我保的不是本校的研？”

　　“第三，谁跟你说没人再愿意住这间？”

　　默苍离打开宿舍门的一瞬间提高语速向他发射了一堆问题，噎得欲星移无言以对，他始终没能想通像默苍离这样的人怎么会甘愿继续待在这么个学校里。

　　愿意跟学霸默苍离住一间宿舍的低年级学生挤破了脑袋，欲星移在教导主任关于节约学校资源的言辞中嗅到了希望落空的气息，时隔半年他又一次躺在了默苍离布置得一塌糊涂的上铺，长出一口气之后刚想合眼，空气中传来了熟悉的抹茶味儿。

　　默苍离每天雷打不动地喝一杯多糖抹茶奶茶，至今还没胖死也算是个奇迹，欲星移看着他无声地叼着吸管，透明杯子里的液体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下降着。

　　“你能不能不喝抹茶味儿的东西？”欲星移不喜欢这种中原特有的奇怪味道，闻起来总想打喷嚏，鲛人打起喷嚏来会无端冒出泡泡，那画面着实诡异，令他难堪。

　　“首先，不能。其次，我今天买的不是抹茶奶茶。”默苍离一管子戳起最下面那块烧仙草，说：“这是猕猴桃果汁，加了点辅料而已。”

　　欲星移听到猕猴桃就直接放弃了与他交谈，戴上耳机与世隔绝，半个小时以后才猛然醒悟——

　　“那到底是哪里来的抹茶味儿？”

　　默苍离难得被他吓了一跳，头顶竖起的呆毛左右晃动了一下，这才悠悠开口：“你是说我的信息素吗？”

　　欲星移的反应要比他激烈多了：“你都要分化了还敢出去乱晃买饮料？”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是ALPHA，为什么要怕其他人？”

　　“你？ALPHA？”欲星移横看竖看，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年年体测都要靠老师法外开恩才不至于延毕的默苍离像是个ALPHA的模样。

　　他有点庆幸自己之前的分化只是一场假象，要不两个ALPHA共处一室互相较劲，想想也够头疼的。

　　“你那次不是没分化，是被我扎了抑制剂。”默苍离熟练地掏出镜子开始哈气，他最近喜欢用欲星移的领带擦镜子，擦得欲星移没有领带可系：“可能是剂量有点重，导致你到现在也没有重新分化的迹象。”

　　“而且我怕你分化以后一股咸鱼味儿，跟我这里的学术氛围格格不入，会让你产生自卑心理。”难得闷葫芦默苍离说了这么多话，表面上看着在强词夺理，实际上欲星移清楚得很。

　　“你心虚了，你在害怕。”

　　“对，我怕咸鱼味儿。”

　　“不对！”欲星移一个借力跳下了床，站在默苍离面前：“你是怕我分化成ALPHA压制你的方方面面！”

　　“错得离谱。”默苍离不紧不慢地喝完最后一口，咽下去之后发现欲星移反射着发色的水蓝眼眸里还是要控制不住地喷出火来，不得不补了一句：“我是怕你分化成OMEGA，我把持不住。”

　　在健身房举着杠铃练肌肉的欲星移狠狠喘着粗气：笑话，就算默苍离是个地地道道的ALPHA，他也不过是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中原人类，连太极拳都差点挂科的体育废物，怎么能和鲛人相提并论，更何况还是他这种前天血统纯正，后天积极锻炼的优质鲛人。

　　“我不理解你到底在置什么气。”默苍离边倚在卫生间门上眼巴巴地等着从健身房回来以后就再没理会过他的欲星移早点出来，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俩难得的共同点就是都喜欢在卫生间思考人生，计时单位都是小时起步的。

　　嘴上说着我没有的欲星移紧接着就去做了个全身检查，当然不是去默苍离的实验室而是正儿八经的医院。分化诊疗室隔壁就是人来人往的产科，不少ALPHA轻声抚慰着头一次来做检查的OMEGA，看得欲星移连打了好几个冷战。

　　欲星移没能抢到专家号，在一片乱糟糟的信息素里呆坐了差不多一上午才看到电子屏上闪烁着自己的名字，他大步流星地冲出人群径直走到对应的房间门口，习惯性地看了看贴在一旁的医生信息栏，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看来是个没什么经验的新人，不过新人也好，每个领域的小白都不会太纠结过多刁钻古怪的问题，就比如“有没有匹配度较高的ALPHA伴侣”这种问题。

　　欲星移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差点自己把自己呛死，虽说他对这种问题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对面坐着的默苍离才是他内心的恐惧根源。

　　“你不会不知道我在这里实习吧？”

　　“挂号那里可没这么说！”欲星移疯狂地翻着病历本，找出挂号时的单子，油墨印记不太清晰，但也大致能认出那个名字：“这明明写的是黓龙君！黓龙君啊！”

　　“黓龙君就是我，我就是黓龙君。”默苍离面无表情地抢过病历本，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之后抽出一次性手套戴上：“躺下，分开。”

　　“分开……什么？”欲星移目不转睛地盯着挑选器械的默苍离，他开始发抖，深刻印证了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不检查了，我什么事也没有。”在镊子夹过来之前，他像是触电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像门的方向直冲过去。

　　默苍离一不废话二不含糊，拿起桌上的一次性纸杯对着欲星移砸过去，里面还没喝完的几滴冷茶浸湿了欲星移的裤腿，外面的病号只看见一个男人的上半身刚从门缝里挤出来就立即又退了回去，像是被无形外力扼住咽喉一般，诡异得很。

　　离了水的鱼很好摆弄，默苍离扯掉那条倔强地挂在欲星移胯间却已经完全没了作用的腰带，随手一抻，韧性十足，拿它来做束缚带再合适不过。

　　默苍离的指节按顺序敲打着因颤抖而有些松动的鳞片，他有点后悔泼那杯茶，毕竟人形要比现在好检查一些，鲛人的某些器官生长得很是隐蔽，触及到了他未知的领域。

　　但默苍离是极具开拓精神的默苍离，当他觉得手指不够稳妥的时候就会动用其他工具，知道欲星移在剪刀的威胁下颤颤巍巍地甩了一下尾巴尖，指了指某片翘起的鳞。他其实很想甩默苍离一个耳光，默苍离一脸无所谓地耸肩：“随便你，你以为我会愚蠢到真的只准备一杯茶水和一条腰带吗？”

　　欲星移停下了挣扎，默苍离说得对，他绝不是盲目行事的愣头青，兜兜转转落到他手里只能是自己做人失败。

　　伏身在他身上动作的默苍离捋着软管一头，另一头像是个气泵之类的东西。

　　默苍离剥开了一片鱼鳞。

　　默苍离插进了什么东西。

　　默苍离居高临下看着倒吸冷气的欲星移，开始发号施令。

　　“收缩。”他说。

　　“用力。”他吩咐。

　　“夹紧。”他冷冰冰。

　　一半由于生理上的疼痛，一半由于心理上的耻辱，欲星移的眼角滑落两颗品相极好的珍珠，被眼疾手快的默苍离全部抢了去，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动作之快令人不得不质疑他私下练了什么邪门功夫。

　　“所以呢？你得出了什么结论？”欲星移咬牙切齿，眼泪汪汪，在他等着鱼尾恢复成人腿的时候，默苍离把刚刚收集到的液体认真装了瓶标了号，取出一滴来放在显微镜底下仔细观察着。

　　“精力旺盛。”默苍离瞥了一眼萎靡不振无精打采的欲星移：“我指的是你的细胞。”

　　“我说什么来着，纯血鲛人世代都是ALPHA。”欲星移的脸上慢慢浮出骄傲的笑容。

　　“按照理论推算，这样的细胞正处于受孕几率最佳的年龄。”默苍离自顾自地说着：“鉴于你对受孕前必经行为的排斥，只能勉为其难采取体外方式了。”

　　“你说什么？”欲星移激烈地反驳：“只有OMEGA的卵细胞才能受孕，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并没有否认你是个ALPHA，但你不觉得一个只有ALPHA的种族能存活至今太过牵强吗？”

　　“所以我是ALPHA，这就足够了。”

　　“是ALPHA，但也是个能够受孕的ALPHA。”默苍离惋惜地摇摇头：“你们鲛人可真乱啊。”他拿起泼了欲星移的茶杯抿了一口，转头又看到欲星移在瞪他。

　　“你这茶里究竟有什么古怪？”欲星移从始至终都对那杯茶有着十分忌惮，但看到默苍离风轻云淡地喝了一口，他的疑心病终于爆发，挣开腰带一把将它夺了过来。

　　“蜜桃乌龙茶，你也要喝吗？”默苍离殷勤地为他倒了一杯：“要说古怪，大概是我多加了几朵菊花吧。”

　　“你敢跟我耍空城计！”欲星移真的生气了，他几乎要把门把手拧断，接下来无论默苍离怎么喊他他都不屑一顾。

　　“真是的，他还没穿裤子呢。”默苍离靠在门框上目送他风风火火地穿过人群，笑着跟排在后面的病号解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