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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恨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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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发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樊觉都是带着恨意的。一个人要是连自己都恨到了极致,那仇恨会随着时间侵蚀入骨的,终是伤人伤己。
他开始成宿成宿地睡不着,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事故现场那满目的血迹。一旦脑海里浮现了画面,则刺耳的鸣笛声和浓厚的血腥味就会接踵而至。
像情景重现一样,可他置身其中却无能为力。
心里上的煎熬是其次,难得是面对一大堆收尾的事。樊觉那段时间忙得心力交瘁,也没有人可以帮忙,毕竟这件事终究不体面,早已沦为旁人笑柄,不落进下石已是莫大的幸事。最后还是暌违已久的姑姑连夜从国外赶回来,陪着他一起处理剩下的烂摊子。
樊振兴没有立遗嘱,其实能想到以他刚愎自用的性格,生前估计没料到自己会命不久矣。财产分配上倒没什么矛盾,樊觉决定听从法院判决,他是母亲一手带大的,对樊振兴没有丝毫的感情,淡漠到就算财产全判给那个孩子他也不在意。
可对方不是冲着钱来得。
彼时樊觉还没彻底释怀母亲的离开,恨意无处宣泄只好将全部的错归咎于樊振兴和那个女人身上。以至于连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都成了憎恨的对象。
那天下午他接到律师电话时,正忙着收拾樊振兴留下的遗物。他本以为是财产分配上出了什么问题,正想跟陈律师说一切按对方要求来办,他不争。
可陈律师却告诉樊觉,对方只是执意要和他见一面。
“何必呢?”樊觉望着纸箱里那一堆杂物有些落寞地想,但最终还是妥协了,将地址发给陈律师麻烦他陪着来一趟。
那是一个漫长等待又备受煎熬的过程,因为不确定对方什么时候会来,为什么而来甚至连对方来多少人都不清楚。樊觉只是想着随便吧,即便是来闹事,只要不在公众场合怎么着都行,他实在没有力气去承受别人异样的目光了。
最近连续不断的好天气让一切都显得静谧美好,反观屋内一片死气。大片的阳光被窗帘阻隔,使得整个房间昏暗又阴沉,像是以怀旧为基调的纪念馆。
樊觉想着要和姑姑知会一声,正准备拨电话,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他去开门时反复告诉自己要镇定,可握着门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不解自己到底在紧张些什么,明明他才是受害的那一方。还好一切没有想得那么糟。
门外只有陈律师和一位带着孩子的老人家。老人家头发花白、衣着朴素,应该是常年下地劳作的原因,皮肤黝黑得深入沟壑,和她光鲜的女儿形成了巨大反差。
她拘谨地抱着孩子站在陈律师身后,既不闹也不说话。
即便这时樊觉心里还挂着恨,但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是有的。他想硬挤出个笑容,可怎么也抬不起嘴角,只好让语气显得真诚些,“您要有什么事咱们进屋说。”
樊觉忙忙碌碌一番过了许久也没能进入正题。他先去烧了壶水准备沏茶,又去厨房找果汁。然而这段时间他一直浑浑噩噩地过着,冰箱早已空空如也,透着股死气。
于是他又借口去楼下买果汁,却被陈律师拦住。
陈律师语重心长地说,“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果汁我来买,正好给你姑姑通个电话讲明情况。你不要担心,老人家也不是冲着遗产来的。现在的情况是孩子的外婆不具有负担能力,也没有近亲……”
“可这不关我的事。”
仔细想来,那应该是樊觉说过最残忍的话,可他没有任何报复的快感。挥之不去的恨意让他陷入了自我矛盾的怪圈中,不能释怀也不允许自己释怀。
可真的有人在这场闹剧中是无辜的。
陈律师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带了公文包出去了。
热水壶感应到了沸点开关会自动跳停,发出清脆的一下嘀嗒声。樊觉回过神开始泡茶,他从厨房向客厅探了一眼,意外发现那个孩子以及孩子的外婆都还没落座。
孩子怯懦地站在外婆的后面,指着那堆收拾到一半的杂物小声说,“是爸爸回来了么?”
于是樊觉想起多年以前,在自行车后座上揪着母亲衣角的自己也会这么问,“爸爸今天回来么?”
那一瞬间,樊觉不得不承认,他和这个孩子是相似的。
也就是那一瞬间,他想和这一切和解。
樊觉没了开始时的顾虑和负担,他端着茶杯走向客厅将茶递给老人。原本那些憋在心里的质问也没了诉说的意义,他看向躲在老人身后的小家伙,俯下身很认真地说,“爸爸回来过但又走了,这次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没来得及和你说再见,他希望这次你不要哭鼻子。”
“我之前也没有哭鼻子。”小家伙撅着嘴很不满地说。
樊觉揉了揉小家伙的头,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如果没有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在,那么这一定是一个其乐融融的画面。
樊觉有些无措地看向老人家,不知道该如何去开口。一般遇到这种无以言表的情况,他都会选择抛出个问题,这样一问一答倒也不显得尴尬。
于是他问道,“您这次来是有什么事么?”
老人家面露难色地盯着樊觉,实在提不出让对方收养小孩子的请求。她深感愧疚却又无可奈何,自己年事已高根本没有办法照顾这个孩子,偏偏周围亲戚唯恐避之不及,传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说这个孩子克爹克娘,天煞的命。
她听着心里难过却又无从辩驳,只好替外孙另谋他路。虽然她这辈子没读过书却深谙读书的重要性,那么养在对方身边总归受到的教育要好一些。
所以,她豁出去了也要为这个孩子搏一把。
老人扑通一下直接跪在樊觉面前,开始不停地道歉,“都是我的错没教好自己女儿,让她走了歪路去破坏别人家庭……”
突兀地撞地声让樊觉愣了神不知怎么办才好,他连忙扶起老人却不发一言,冷冷地看着这出戏。
“她死了活该,”老人抹了把眼泪,“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这就是报应。”
“那我母亲呢,她又做错了什么呢?”这种不甘的念头在樊觉心底叫嚣,可他又忍住了发问的冲动。
他起身想打断对话,毕竟在场的还有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无论如何大人们之间的恩怨情仇都不应该让孩子当旁观者。
这是樊觉用亲生经历悟出来的道理。
他把小朋友带去了卧室看动画片 ,又找出自己小时候抱着睡觉的兔子玩偶,别扭地放在小朋友旁边。
小朋友倒是不怕生,直接搂住兔子把头架在兔脑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动画片。屏幕上的光映在小朋友的瞳仁里,樊觉这才注意到小不点其实还挺乖的。
“你在这里看动画片不要乱跑,等会我给你拿果汁喝,好么?”樊觉揉了揉兔脑袋上面的小脑袋,带着商量语气地问道。
小朋友揪着兔耳朵怯生生地点点头,“谢谢哥哥。”
等樊觉折返回客厅时发现老人家情绪已经有所缓和,好像刚才只是一段大可忽略不计的插曲,除了故事的亲历者们没有人会在意。
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拉开了,是个有些明媚的晴天,阳光倾洒进客厅形成了一道分明的线。老人却落寞地坐在被线分割的阴影那一边,面前的茶丝毫未动,目光涣散不知是在看架子上的那盆兰花,还是柜子上摆着的合照。
樊觉走过去将相片背扣在台面,缄默许久才开口,“都过去了,也没什么好留念的,活着的人还是得学会放下。”
老人走到架子旁边,用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兰花叶子,完全没了刚才激烈的面目,有得只是慈祥和蔼的样子。
“雅兰的名字是我给起的,我没什么文化,当初就想着生个女儿一定要像兰花一样正派,只是可惜了。”老人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四十多岁才怀了雅兰这孩子,所以宠得厉害,后来她大着肚子回家门我和老头子也舍不得讲重一句话,想着丢人就丢人吧。大不了搬去城里谋个生计,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没想过找樊振兴讨个说法么?”樊觉问道。
“有啊,只是雅兰不让,”老人陷入了回忆中,“雅兰说全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而且樊振兴也准备娶她了。我也是车祸后才知道樊振兴有家庭,之前雅兰一直骗我她和樊振兴已经领证。不过也怪我傻,要是当时坚持看下结婚证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所以说,一步错步步错。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陈律师回来了,从他脸上捕捉不到任何信息,也不知道姑姑那边是什么态度。
不过樊觉当时心里已经拿了主意,只消和姑姑报备一声就行了,樊觉知道无论什么选择姑姑都会尊重他。
现在好像没人会管他了,可也没有人会陪着他。
陈律师买了两瓶果汁,一瓶常温一瓶汩汩地冒着冷气,是樊觉爱喝的柠檬味水溶C100。
樊觉不明就里地接过果汁,有些诧异。
“我也是听你父亲说的你爱喝这个饮料,那次我们晚上陪顾客吃饭,你父亲被灌了不少酒,醉得连路都走不直,但还是嚷嚷着要去超市给你买果汁。大晚上的超市早就关门了,你父亲偏不死心,最后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才买到。”
“我记得,”樊觉看着手里的果汁,瓶壁上已经渗出大片的水珠顺着指缝淌下,“那天是我上小学的第一天。”
“算算时间我和你父亲认识也将近十年了,确实有些事他做错了,但那些错不能湮灭到他的好,你懂么?”
“陈叔我懂,所以我决定照顾这个孩子。”樊觉抬起头对上陈律师的眼睛,报以久违的笑容,他是真的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