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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4、【五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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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泽怔然看着韩非。
  “你为何……”
  韩非半垂下眼睛,苦笑道:“你瞧逆鳞那个样子,被他选中的我,又岂会是良善之辈?”
  “乱世当道,众生皆苦,少不得心生怨愤,我也不能免俗罢了。”
  程泽看他半晌,轻声问道:“你不想说?”
  仅存的记忆里,师兄总是神色明霁地对他笑,仿佛永远不会对他生气。现在的韩非虽然油嘴滑舌了些,但仍旧意气风发、光芒四射,压根不能想象到他戾气缠身、心魔失控的场面。
  他也绝对不可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韩非却轻轻摇头,按了按他的肩膀。“我不妨事,眼下需得先解决你的火毒。”
  程泽还要说什么,韩非却竖起食指抵在他唇边。
  “阿泽,听话。”韩非声音依旧温和,却不带半点平日的戏谑,叫程泽条件反射地愣了一下,而后双眸中掺上了复杂的情绪。
  他……不愿意让自己接触到他的心魔么?
  韩非见他半敛着眸似乎情绪低落,只装作不知问道:“我听鬼杀兄说你此次毒发并不简单,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泽默了默,低声道:“听我爹说,我身上的火毒……是我娘怀我的时候便被人种下的,当年一直寻不到根治的办法。直到后来,我遇到一个蜀南来中原游历的大夫。他告诉我,这个毒种的成分也许有一种叫幻火虫的罕见毒物,产自百越南部,我师父才因此摸索出能压制毒性的药方。”
  “若我没猜错,红瑜点的那香里应当是有幻火虫。只是我不能确定,那用毒之人……是不是真的冲着我来的。”
  毕竟一开始若不是红瑜的失误,他也不太可能接触到那香。
  韩非却沉着脸问道:“常人闻了幻火虫制的香,会如何?”
  “轻则与情香无异,只是极易成瘾;重则毒入根骨……”程泽没说下去,但韩非也能猜到,便是像他一样如火焚身、痛苦难当。
  韩非:“那你……是否只沾上一点……都会发作?”
  程泽点头,韩非蓦然冷了脸。
  “那并不是意外,下毒者一开始就没想放过你。”
  程泽陡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所有的香都被……”
  只要他还会继续踏入紫兰轩,那毒物就总有沾到他身上的时候。中原不常有人见过此物,压根就不会联系到这上面来。
  “那紫女姑娘她们岂不是……”程泽皱眉,当即就要掀开被子去紫兰轩。
  “等等——”韩非眼疾手快地把人拐回床上,无奈道:“你忘了你身上的毒还没解干净?”
  “不必担心,紫兰轩那边我会处理好的。”
  韩非一本正经地说着话,声音却几乎贴着程泽的耳朵落下,手还虚搭在他腰上,忽然让他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
  他们此刻……似乎仍旧靠的太近了。
  “嗯。”程泽轻轻别开脸,不自在地动了动。
  韩非似乎没察觉,继续道:“这么看来,盯上你的人必然知道你身上有火毒,有没有可能从后世来的人……不止你一个?”
  程泽神色有些黯然:“我不知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在我记忆还清晰时,便……不剩多少了。”
  “你家中……”韩非凝神看他。
  “……战乱屠城。”程泽闭上眼睛。韩非哑然半晌,只无言地紧了紧揽他的手。
  也许之前……程泽的疑惑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们二人虽重逢相识,可早已丢失的记忆让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浓雾。这中间被掩藏的种种旧事,终究是一把悬在他们二人牵绊之上的利刃。
  “嗯?这笛子……居然真在你身上。”韩非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程泽的思绪。程泽一愣,韩非已经挑起原本掩在他衣领下的草绳,捏住了那一节光滑的笛子。
  韩非的手指修长,指甲圆润,连宫中乐师的手恐怕都略逊一筹,但指腹上却带着握笔多年的薄茧。此刻不经意间划过程泽的锁骨,似重若轻,竟是激起一阵战栗,让他一时间顾不上心中诸多想法。
  “嗯,你……之前见过它?”程泽偏开落在他手指上的视线,回道,“方才……我听到的笛声是你吹奏的。”
  韩非笑道:“你听出来了。只是……我未曾见过你心境里的东西出现在现实里。我还以为这是你从前的旧物,那时见你情况不妙,便想试试用乐曲安抚你。从前红莲生病闹着难受的时候,这个法子,很奏效。”
  程泽挑眉:“你把我当小孩?”
  “嗯……你若不嫌弃,照顾你一辈子也不是不行。”韩非一脸认真道,“在我这儿,你可以永远长不大。”
  程泽嗤笑一声,把骨笛从他手里抽回去。
  “少占便宜。”
  他断然拒绝,脑海里却如石落沉潭,泛起一声轻响。
  【师兄,你以后……想去哪?再过些时日……连小师妹也要出谷了。】
  【嗯,你呢?这般问我,也想同师妹一道?】
  【我……不知。】
  【唉,小家伙,你这副表情,我还以为你会说“师兄去哪,我便去哪”呢。】
  【……我不是小孩了!】
  【在师兄这儿,你可以永远长不大。】
  他……那个时候,是怎么想的?
  大概,不过是一边懊悔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只能是同门兄弟,一边默默贪恋着那份纵容与亲昵。
  如鱼遇水,抓不住、求不得却又无时无刻不被包围,一面痛苦、一面成瘾。
  ——但那都是过去了。
  不论他曾经付出了什么代价,无论……他们之间到底还隔着多远的前尘往事。隔着千年光阴、生死两岸,他也终是寻到了。
  他说什么也不会再给韩非机会,把自己轻飘飘地推开,一人只身赴死了。
  程泽轻笑,把涌动的心魔轻飘飘地按了下去。
  韩非以为他又在嘲讽自己,眸中现出委屈,却听程泽道:“你的笛声,能压制我的火毒。”
  “当真?”韩非正色道,“既然如此,是否也能清除?”
  “不行,那火毒顽固异常。你能压制它是因为我们神魂契合,又有药物配合。”程泽摇头,“不若当初师……你也不会以身犯险。”
  “那根除的办法,究竟是什么?”韩非皱眉。
  “我也在找,”程泽轻叹,“我师门所传医术乃是后世医术之精髓,其中有一针法名‘太素九针’,传闻那失传的第九针就可起死人肉白骨,当年师父便想着能否摸索出这第九针,来化解我的毒。而那第九针恰恰是在秦——秦王嬴政继任后失传的。”
  程泽本想说秦朝,但又不想让韩非想明白因果后失落,便只能硬生生打个折。
  韩非似乎注意到了那个突兀的停顿,微微扬眉,却只是道:“名医……如今在世的大家,也只剩医家念端了。她的造诣虽说不及百年前的扁鹊,却依旧继承了他的衣钵,或许能知道些许线索。”
  “只不过念端作为医家最后一代传人,避世不出,现下我也不知她身在何处。还需去信一封与我师父,向他老人家打听打听。”
  “待秦王走后,我便与你一起去寻她。”
  “姬无夜这边你便不管了?”程泽挑眉,“你的韩国,你也不管了?”
  韩非轻笑:“若一切都要我在才能成事,那么流沙的存在,也就毫无意义。”
  程泽蹙眉:“可他们步步紧逼,流沙现在……还不够成熟。”
  “不错,”韩非眉宇间染上一丝肃意,显得更加深邃俊毅,“所以流沙的动作,需要更快些了。”
  “如今夜幕的爪牙已被你除去其一,血衣侯与潮女妖关系匪浅,不易下手,剩下的,就显而易见了。”
  “你想对付翡翠虎?”
  “不错。”韩非点头,“姬无夜不会坐以待毙,而他如今的选择,也的确只剩下翡翠虎了。”
  “可血衣侯和潮女妖不可能袖手旁观,”程泽道,“夜幕四人的关系虽然算不上紧密,却也不会坐视你断去他们臂膀。”
  “所以,我们同样需要援手。”韩非弯唇。
  程泽看他半晌道:“你……见嬴政,是为了这个?可这是与虎谋皮。”
  韩非摇头:“阿泽,你忘了当日我在宫内告诉你的话么?夜幕背后,还有其他的势力。那股势力甚至遍及七国,将手伸进了各国王室,搅得天下乌烟瘴气。我的法,正是为了彻底根除这样的势力而存在的。若是拘泥于旧韩,这所谓的法,也不过是讨好君王的说辞罢了。”
  “……我知道,可嬴政在乎的,未必与你一样。”程泽敛眸,“古往今来,问鼎天下、一统乱局的明主虽然凤毛麟角,却也称得上是英雄辈出。可到最后,真正在意天下人的又有几何?”
  “他们视权力如剑刃,不论伤人也好、救人也罢,都舍不下那生杀予夺的利器。可你不一样,你想要的,是那权力的剑刃化为沙砾,随风而去、因势利导,让所有人都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程泽顿了顿,抬眸看他。
  “世间或许还会再有千万个嬴政,可这天下,只有一个你。”
  韩非微微一愣,直直撞上那直白固执的目光。明明面前人说话时语气平淡、神情自然真挚,可落入韩非眼中,便叫他浑然挪不开目光。
  他知晓程泽容貌卓绝,也曾被他假作妩媚的神情惊艳过,可那些都敌不过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不掺杂念,全然映着他一个人时带来的感觉。
  简直勾魂摄魄、鬼迷心窍。
  “我的毒已有你帮忙压制,寻解药的事情就不必太急。这么多年我不也过来了么?”程泽和声道,“还是先稳住流沙在韩国的根基,待筹码充足,再与嬴政合作不迟。况且对付血衣侯和潮女妖,未必没有别的……”
  程泽话音忽的一顿,面上的神情似乎僵住了。他的视线匆匆往下扫了一眼,落回韩非的脸上,又掩盖似地挪开。
  他们共情通欲,更何况身体离得如此近,有什么反应自然一清二楚。
  “你……”程泽见韩非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感觉自己的呼吸都随着那目光变得滚烫起来,顿时有些窘迫地蜷起了腿趾。
  “……正事儿还没说完,你怎么能这样……”程泽小声嘀咕起来,却没有阻拦韩非在他腰际慢慢游走的手,错乱的呼吸里还带着几声细碎的闷哼,像猫一样往那罪魁祸首颈间蹭了蹭。
  “我哪样了?”韩非低笑一声,凑近他的眉心吻了吻,哑着声道:“我的阿泽如今这般担心我,什么事,能比你我的事更重要?”
  “鬼杀兄还告诉过我另一种解毒的办法,你可想知道?”
  程泽的眸子覆上水光,半眯起来似藏了一汪春水,喘息愈重,那潋滟的波光也跟着晃荡起
  来。
  “别……在这儿……”
  韩非的动作微顿,半撑起身子俯视他,手指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线条精致的下颌。
  “心门里的一切,都会加诸神魂之上。阿泽,你可受得住?”
  程泽默默偏了头,捉住了韩非的手,顺着纤长的手指寻到了那颗朱红的血痣,抬眸看他一眼,便低眉吻上去。
  指骨上温热的触感带着一阵颤栗直入脑后,韩非的眸色彻底暗下来。
  被捉住的手轻易反客为主,扣住另一只白皙的
  手猛地按在被褥上。
  窗外的秋蝉赖赖唧唧地轻鸣几声,淡入夜色。
  屋顶忽的一声响动。
  云溪猛地睁开眼睛,警惕地盯着上方。半晌没有动静后,他犹豫几分,还是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
  他轻轻一跃,翻了窗出去。
  夜色冷寂,庭院里冷冷清清。他住的院子就在晖的旁边,与阿言挨得很近。而今夜晖正因要照顾他先生在后边药田旁的小屋里歇着。
  他扫视一圈没看见人,便到阿言门前敲门。
  “阿言,你睡了么?是我。”
  门内一阵窸窣的响声,接着是女孩轻巧到几乎没有的脚步声。阿言打开一条房门缝,左手上还紧紧捏着一把小小的弩*箭。看见是云溪后,明显松了口气。
  “哥……哥?”她黑亮的眼睛里有一丝疑惑。
  “方才可有什么动静?我听见似乎有东西落在我们房檐上。”云溪走进屋,皱着眉打量四周。
  阿言眨了眨眼睛,摇摇头。
  “罢了,也许是野猫。”云溪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阿言的头。“去睡吧,有事一定要喊我。”
  阿言乖乖点头。
  他转身出了门,想了想还是没回房,在阿言门外坐了下来。
  这些时日,他比起在药王谷和鬼谷时已然谨慎了不少。刚出师门时还十分兴奋,脑海里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可短短数月后,这一切也变了许多。
  那时他输了剑,又没经验被人骗去身上钱财,
  正饥肠辘辘郁闷地流落街头的时候,遇到了一对年轻的母女。阿言的母亲是个温柔的人,见他灰头土脸像个乞丐似的坐在客栈前,便牵着小小的阿言给他递了一块饼,为他叫来一盆水洗了脸。
  他吃的狼吞虎咽,转眼就瞟到那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忽然弯了弯嘴角。她母亲看过去,也笑得明媚,拿出帕子擦掉了他沾到鼻子上的饼屑。
  他的眼圈霎时就红了。
  那对母女走后,他便干脆在那客栈里打起了零工,日日等待那对母女有朝一日再经过,请她们吃顿饭,以报恩情。他见那对母女身上似乎没有行李,想来应当就住在这附近。
  可那一等就从初秋等到了凛冬。
  再过几日大雪就要封路,他本已决定再等不到人便要出发去韩国寻他师兄。但那一日天色阴暗的很快,他早早关上客栈的门,在厅堂里打着瞌睡,而后便听到了猛烈的拍门声。
  他在掌柜的骂骂咧咧声中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披着一身黑袍仿佛要遮住全身的母女俩。
  他愣了半晌,忽然敏锐地嗅到了一阵血腥味,低头便看见那女孩的眼睛里盛满泪水。
  “跟我来。”
  客栈本已打烊,云溪只得借口是自己娘亲与妹妹来投亲,让她们到自己的伙计房里歇着。接近年关,客栈伙计几乎走空,他也正得机会为阿言的娘亲医治伤势。
  他的医术学的马马虎虎,此刻却无比懊恼,因为那夫人不仅受了刀剑外伤,还有毒和内伤。这些他还未来得及与程泽学习,就离了药王谷。
  他勉强帮夫人包扎好,就一路匆匆跑去寻大夫。镇上的大夫也走得差不多,他几乎是一路敲遍医馆的门,总算找到了人。
  可那大夫也解不了毒,只能开出调理的药。
  他和阿言都很着急,可那夫人醒来后却似恢复了气力,毫无受伤的模样,只是轻描淡写地安慰他们不要着急。
  过了几日,便见一伙人闯入了客栈。
  客栈的掌柜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被悄无声息地封了喉。那夫人似乎丝毫不吃惊,将他们二人点了穴道藏在缸中,临走前把一块玉佩塞到了阿言的手中。
  “小公子是个好人,阿言……拜托你了。”
  他着急地眨眼,却浑身动弹不得,只看见那笑容温和明媚的女人一边把盖子推上、一边把半张冰冷的面具覆在脸上。
  云溪猛地醒了过来。
  他在阿言门外……打起了盹,还想起了之前的事情。他心情有些郁郁,又是想起阿言娘亲的笑容,又是想起当初程泽把他赶出去时说的那番话。
  自己的娘亲,当年是不是也像夫人一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把自己拼死救下?
  云溪揉了揉脖子,低头打算回房,却猛然察觉到什么,抬头往屋檐上看去。
  那里伫立着一个黑影,身侧斜着两条影子,似乎是……两把长剑!
  他神情一凛,握剑追了上去,那黑影却消失无踪,脚下的屋檐上却放着一包东西。
  云溪一愣,小心地用剑挑了起来,立时闻到一阵香味。
  “烧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