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鱼尾赤

7、第七章 联结

　　那鬼彷人一番话说得似是言之凿凿，斗室内一时间陷入了寂静。
　　许久，叶倾开口道：“几百年？”
　　钟磬低头去看他。
　　他的脸一半陷入黑暗，一半被火光照明。那照亮的半边脸露出了笑，似是兴奋到了极点，瞳孔都闪烁出了光。
　　“本国历史，自先王始，经鸿嘉十八哉，当今君上即位初，新立年号建元，于今不过二十一载。敢问阁下，将你族人赶至此地，不闻不问几百年的，究竟是谁的先祖？”
　　钟磬半阖着眼听他说话。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似乎强行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
　　为什么颤抖，是恐惧，还是……？
　　没等她继续想下去，那鬼彷人忽然咯咯笑着开口道：“首领说想见你。”
　　“什么时候说的。”钟磬道。
　　“就现在。”
　　话毕，那鬼彷人忽然背过身去弯下了腰，而后，身形瞬间消失在了角落里。
　　钟磬：“……”
　　“走吧。”叶倾推动身下的轮椅就要往那角落走。
　　“等等。”
　　叶倾停下动作，转过身来看她。
　　“他为什么骗我们。”
　　“我不知道。”
　　“他的首领怎么向他下达的指令。”
　　“我不知道。”
　　“你知道些什么。”
　　叶倾淡淡地看着她，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跟着去？”

　　钟磬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叶倾始终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她每问一句，他就老老实实地答复一句。但不知为什么，当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不想诚实作答了。
　　于是，他思考了一会儿，如是说道：
　　“因为戚风一定在他们手里。”

　　钟磬沉默了许久，既不出声，也不行动。
　　叶倾看不透她脑内的想法。
　　但当她终于行动起来的瞬间，他立即了然了。因为那个鬼彷人消失的角落，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刀柄上的蓝色布带不住地摇晃，钟磬立在那儿，将手边的一块墙壁击碎，宽度刚好容纳叶倾的轮椅。
　　“走吧，”钟磬面无表情道，“我帮你。”

　　墙壁背后的道路没有火把，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漂浮在半空的荧荧蓝光。越往里走，蓝光就越密集，与此同时，耳边出现了一些细碎的私语。随着光芒愈盛，私语声就越大。
　　“来了…”
　　“…他们来了。”
　　“有人进来了…”
　　“好痛…”
　　“痛…”
　　“让他们走吧…”
　　“…快点让他们走。”
　　“好痛…”
　　窃窃私语如潮汐般涌来，又立即退潮般离去。等到戚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耳边已是一片寂静。
　　钟磬一手放在叶倾身后的椅背上，一手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戚风已经昏迷了过去，脸朝向地面一动不动。她的手腕被捆绑在一起，身体高高地悬挂于半空。
　　钟磬细心打量她露出的小臂，那上面没有明显的伤口。
　　紧接着，身后响起了客栈里出现过的“笃、笃、笃”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如是说道：
　　她会成为我的新娘，我希望你们留下来，见证我们。

　　钟磬转过身去看他。
　　他戴着与前一个鬼彷人相似的红布套，眼睛的地方挖出了两个小洞。上半身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普通成年男子的身形。令人惊骇的是他的下半身——本该是腿的地方，却是两截木棍。
　　犹如女子的绣花针一般，那两条细弱的木棍腿突兀地与他的上半身相连，与地面接触时，发出清脆短促的“笃、笃”声。

　　你在看什么？

　　他又说话了。
　　钟磬抬起头，冷冷地对上他头套上的两个洞。
　　他的声音沾染了笑意，却令人无比厌恶——因他并没有发出声音，而是直接入侵了她的脑袋。
　　他在她脑袋里，似笑非笑地说着话。

　　叶倾道：“我希望带她走。”
　　那人说道：不行。
　　“那么，我的答案便和你一样，不行。”
　　钟磬忽然将刀指向男人，道：“张开嘴说话。”
　　男人似乎有些吃惊，旋即笑着开口道：“为什么那么生气？”
　　“因为恶心。”
　　当男人的声音出现在她脑中的时候，她感到脑中仿佛进了软蠕的异物，舔舐着她的后枕，令她几欲作呕。
　　“然而，”男人看向叶倾，“你旁边的人，却很想要这能力吧。”
　　叶倾不置可否。

　　让他们走……让他们走……好痛……快让他们走……
　　“你们听到了吗？这是我族人的声音。”男人举起一只手，指着头顶的黑暗。
　　钟磬忽然间明白了，自打碎墙壁后听到的所有声音，也就是伴随着蓝色荧光出现的那些窃窃私语，全都和这男人一样，是直接出现在脑中，而非如寻常般用耳朵听到的。
　　“现如今，我们部族，只剩下我和引路人尚且存在实体了。”
　　钟磬沉默了片刻，道：“其他人在哪里。”
　　“如你所见，他们无处不在。”
　　即便心中早有预感，但钟磬听到这句答复依旧感到了不适。某种强烈的入侵感涌上心头。
　　叶倾道：“他们是将我们拖至地下的黄沙。”
　　“是。”
　　“他们是指引我们来到这儿的荧光。”
　　“是。”
　　“他们是三岔道本身。”
　　“不，”男人否认道，“三岔道就是三岔道。一条行往云端，一条行往人间，一条行往轮回道。”
　　叶倾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出了接下来这个问题，即便事后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那一刻脑中出现了这个问题。只是一种隐隐的预感，或许是因为王宫深处那隐秘的书斋，或许是因为这男人与自己一般残疾的双腿，或许，他心知肚明，终有一天，江陵城的悲剧会在他眼前重演。
　　他问道：
　　“那么，你们，鬼彷，走了哪一条路呢？”
　　男人微微笑着，顺从地回答了他：“轮回道。”

　　男人的背后悄然无声地多出了一个人影，正是先前引他们至此地的另一名鬼彷人。如男人先前所言，此人就是被唤作引路人的另一名具备形体的鬼彷人了。
　　他在暗处静静站了一会儿，随后，将手中的什么东西贴到了墙壁上。
　　墙壁发出一股吞咽的声音，钟磬恶心得又是一身鸡皮疙瘩。
　　男人开口道：“引路人方才又找到了一名人间女子，要么，你们选一个吧。”
　　钟磬与叶倾转头去看。
　　原本只有戚风一人悬挂着的地方，此时此刻，竟又多出了一个人——正是鹿鸢。
　　叶倾脸上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道：“是墙壁将她送到了那儿。”
　　“是，我已经说过，这儿的一切，都是我的族人。”男人迈出步子，走向鹿鸢和戚风所在的地方。
　　“你是他们的首领。”钟磬道。
　　“是。”
　　引路人没有跟随男人的步伐，而是一声不吭地消失在了暗处。
　　“他们一直在喊痛，叫我们滚出去。”
　　听到这话，男人的步子停在了半空，面向他们的后背与细弱的下肢相比，看上去无比沉重。
　　“是，在过去的百年间，他们陆续化作沙土，成为人间大地的一部分。一个人的所见所闻，是全族人的所见所闻，一个人的痛楚，是全族人的苦痛，”他转过来看向钟磬，“是你们先侵犯了我们，因为你们本就不该来寻找我们。现在，你们再也不能离开了。联结的痛苦是暂时的，很快，我们彼此都会适应的。”
　　这就是男人对他们知无不言的原因，因为他本就不打算让他们离开。
　　男人走到戚风身旁，抚摸着她头顶的一根丝线。这根线无比纤弱，却拉住了一个成年女子的重量。在周遭荧光的照耀下，丝线泛着银色的光。
　　“我想了想，反正你们都无法离开，挑选新娘还是由着我的心意吧。”男人伸出一只手，抚上了戚风的脸颊，声音好似很痴迷。
　　接着，戚风头顶的那根线迅速增大，从银色丝线变成鲜红的血管，而后又变成了肉色的小臂状物体。
　　叶倾进入这里后一直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模样，此时此刻，却因为看到戚风头顶的丝线变幻而瞬间慌了神色。他从袖中射出三柄小刀，一柄射中了戚风头顶的诡异丝线，一柄划破了那男人头上的布袋，露出了底下溃烂的皮肤，还有一柄被墙壁吞没，不知去向。
　　他勉强地笑道：“抱歉，我和她一样，也觉得这里特别恶心。”
　　话音刚落，原本消失于黑暗中的引路人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手中拿着那把不见的小刀，旋即手狠刀快地割开了他的脖子。
　　鲜血如瀑布一般涌了出来，瞬间打湿了叶倾身上的衣衫。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钟磬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她的余光只瞥到了引路人拿刀的手，而后她转过头，叶倾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头颅中那不断舔舐她头骨的异物瞬间不见了，与此同时，身体失去了对重量的感知，变得无比轻盈。

　　鬼彷首领将破烂的头套向下拉扯，勉强遮盖住溃烂的面部。
　　他看着浑身是血的叶倾，怜悯地说道：“痛苦是暂时的，很快，我们会适应彼此的。”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那个女子，愣愣地注视了尸体许久。
　　而后，当她终于抬起头时。

　　那是一双散发着银色光辉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