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鱼尾赤

6、第六章 赵烨

　　脱离众人，独自落单之后，鹿鸢再一次回到了那一夜的噩梦之中。因为一路走来，日升月落不规律，白昼稀少，多是长夜，鹿鸢也不知道距离那场地震过去了多久。
　　或许只有短短一天，至多不会超过三天。
　　她并没有忘记父母与姐姐，只是黄平那群人恨不得将她拴在裤腰带上，时时刻刻问她是否需要吃喝，怕她单独骑马累着，又担心她苦闷，常说些玩笑话逗她。她即便心中凄楚，也不得不装作坚强。
　　或许，那果真只是一场噩梦呢。
　　一觉醒来，家还在。

　　但变故忽然发生时，大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自家公子，或者自身性命，皆四散逃去，只她一人掉落到了这个地方。
　　这大约是一条过道。手边没有照明的工具，也没有半个人陪她。
　　她独自在黑暗中流泪，哭到身体发热，脑袋变得昏沉，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直到过道里响起棍子敲打墙壁的声音。
　　那是一个人的步伐声。沉稳有力，不急不缓，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她被这动静惊醒，本能地想将自己的身体塞进更隐蔽的角落里。
　　过道的那头现出光亮。
　　然后是一张很奇怪的脸，破破烂烂，没有表情，甚至说得上是扭曲。
　　脸的主人一手持着葫芦，葫芦周身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另一手是拂尘，那敲打声正是拂尘发出来的。
　　鹿鸢察觉到眼泪经过脸上留下的紧绷感，但也没有去擦拭泪痕，而是呆呆地望着那人。

　　“别害怕，这里有太阳。”

　　她想起姐姐告诉自己的地神仙，那群被唤作敛阳师的人们。
　　“道长，你是地神仙吗？”
　　灯图子顶着那破烂的面具，咧开嘴笑了。

　　灯图子将鹿鸢带上，继续用拂尘敲打着墙壁，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小女孩大约是被吓坏了，浑身瑟瑟缩缩，脸怪异地发红，约莫是有些发热。
　　他安慰鹿鸢道：“别害怕，我会带你出去的。”
　　“道长，为什么地会忽然掉下来啊。”鹿鸢带着哭腔问道。
　　灯图子想了想，回答道：“有人想和我们开玩笑。”
　　鹿鸢不解，抬起头看她。
　　“你还看到其他人了吗？”
　　“没有，就我一个人。”
　　“唉，”灯图子叹了一口气，“会没事的。”

　　他忽然想起一桩往事。
　　药泉山长年积雪，山路难行，需要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下挪，走得快了，便会在薄冰上打滑摔跤。
　　大约是在某一年，具体是哪一年，他也记不清晰了。
　　小师妹发寒热，高烧连夜不退，师父外出，他无可奈何，只好将小师妹放进竹筐里背着，手里拄着拐杖，艰难地往山下走。
　　彼时小师妹才多大？他真是记不清了。兴许她才刚刚换好牙，因为她只会口齿不清地唤他：
　　“师兄……师兄……痛、痛痛。”
　　他问她哪里痛呢，她回答说：
　　“全身都痛痛……痛痛……”
　　风吹得面颊生痛，他却一点没有退缩。只是觉得心尖尖上好疼。那么小的师妹，受着这样的苦，他却无法为她分担丝毫。
　　彼时小师妹究竟有多大呢。
　　他不禁低下头看了一眼牢牢地牵住他手的鹿鸢。
　　真是记不清了，那些年里，发生过的记得清的事、记不清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道长，你说，叶公子他们，也都会没事的吧？”鹿鸢紧紧抱住灯图子的手臂，小声问道。
　　灯图子的思绪从往事中回返，拧起眉头看她，道：“叶倾，他我就不知道了。”
　　“啊？”
　　“别人么，怕死的都知道要躲起来，他么，是个不怕死的。”
　　鹿鸢愣愣地看着他，显然没懂他的意思。
　　灯图子轻哼一声，道：“小姑娘，你挺在意他么。”
　　鹿鸢这会儿有些懂了，羞红了脸，紧紧抱住他的胳膊，低下了头。
　　“你觉得他长得很好看么？”
　　“啊……嗯……好看的。”
　　灯图子气甚，“噢，哪里好看了？你倒给贫道说说。”
　　鹿鸢细细回忆了一下，道：“哪里都挺好看的呀……”
　　葫芦就在灯图子脸旁，她明显看见他的脸气得狰狞上了三分，声音越来越小。
　　灯图子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徒有其表罢了。小姑娘挑选夫婿，最不能选这样的。”
　　“为什么呀？”
　　“这还要问为什么？你没瞧见他身旁那形影不离的戚风么。”
　　“噢，倒也是，戚姐姐与他关系很好，”鹿鸢想了想，道，“但也没关系。戚姐姐与他结识多年，关系亲近些是很正常的事。”
　　“这都是其次，”灯图子冷冷道，“我们如今被困在这儿，他的问题最大。”
　　“啊，为什么这么说呀？”鹿鸢很是不解，“又不是叶公子害我们掉下来的。”
　　灯图子冷哼一声，没再搭腔。

　　又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走了多远，鹿鸢察觉眼前的一个弯口很眼熟。
　　“道长，我们是不是在原地打转呀。”
　　那弯口，正是她最初掉落的地方，墙壁上还留着她的指印。
　　灯图子没有说话。
　　鹿鸢忽然想到，“这个地方肯定有出口，否则我们早闷死在这儿了。”
　　“不一定是出口，”灯图子注视着那处指印，道，“或许只是几道不易发现的缺口。”
　　鹿鸢始终抱着灯图子的手臂，忽然间，耳边传来轻轻的呜咽声，她当即抱得更紧了。
　　“道长，有声音……”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灯图子凝神辨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全身热血往头皮涌去，瞪大了双眼，全身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
　　他没注意到自己撒开了鹿鸢的手。
　　与此同时，两人身后顶上吊下一个诡异的身影。一把捂住鹿鸢的嘴，鹿鸢一声“道长”刚刚做出嘴型，就被那身影一把提了上去。

　　他并不知道这哭泣的女人是谁。
　　但他知道鬼彷人之间有一张看不见的网，一个人的所听所闻可借由这张网传递给所有族人。
　　所以这哭声不是幻觉。的确有一个女人，落到了他们手中。
　　至于这女人究竟是谁，他不敢再往下想。

　　葫芦在半空快速地自转起来。
　　他的手臂浮现出一道一道黑色花纹，破烂面具遮掩不住的真容也露出黑色花纹急速生长的痕迹。他嘴中呢喃着什么，忽然间，周遭金光大盛，与此同时，形体逐渐隐去，只留下一个看不清轮廓的人形。
　　“破！”
　　面前的墙壁顿时炸裂，迸裂的碎屑溅到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他伸出手擦去脸上的血，正要往前走。忽然弯下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
　　若执意将敛阳术法施于有形之物上，其后反噬，皆由施术人自身承担。那人生前常常这么唠叨。
　　他细细瞧了瞧地上那摊辨不清是内脏还是血块的玩意儿，极其不屑地“嘁”了一声，继续大步往前走去。

　　过道的土墙背后，果真是另有天地。一间插有火把的空房，他拿着葫芦照了照地面，瞧见地上混乱的车轮印。
　　那是叶倾的轮椅。
　　可惜轮印半路就不见了，好像被谁有意擦去了一般，凭空消失。
　　他打量四周，这间房是封闭的，不见出入口。火把与葫芦的光将这间屋子半数照得明亮，只一面墙，距离他最远，也没有火把，暗乎乎的，看不清晰。他瞥了一眼那面墙，没再往前走去，而是抬手摸了摸过道与房间交界处的一片顶。
　　土屑落在他的脸上，他毫不在意地继续往里摸去。
　　果真摸到了一样东西——一根长绳。
　　他将葫芦与拂尘别回腰间，抓紧那绳子便往上爬去。奇怪的是，那里看着是一片土块，实则薄薄的一层背后却是一条宽敞的通道。
　　他闭着眼躲避周遭的土灰，不知爬了多久，终于摸到了坚硬的地面。

　　“嘶——”
　　马匹的铁蹄声在耳边此起彼伏，他松开绳索，晃了晃脸上的土屑，睁开眼。
　　一群铁甲骑兵紧紧地将他围住，其中最惹眼的是一名红衣女子，站在最前边，似是这群人的领头。
　　“真狼狈。”
　　他低头整理衣服，半晌，才开口道：“她在下边。我找不到她。”
　　“呵。”那女子一声冷笑。
　　她长得很是艳丽，一头青丝倾泻如墨，长眉入鬓，生得是明眸皓齿，动人心魄，只是嘴角总噙着一股嘲讽似的笑意，叫人退怯。
　　“叶倾呢？”
　　“也在下边，”他不耐烦道，“走吧，我给你带路。”
　　“不用了，君上命你速回王城，片刻不得耽误。”
　　闻言，他抬起头，露出了一丝诧异。
　　女子扯了下嘴角，道：“王宫里的灯灭了。”
　　“……”他觉得自己的气血又往头皮涌去，“就这屁大点事？”
　　“不是你说的吗？精纯阳光，只你一家。”女子笑道。
　　身后，一名骑兵已经牵来一头骏马。
　　“你回去吧，剩下的事交给我。君上都这么说了，你也不好公然违抗王令。”

　　他坐上马，转头朗声道：“赵烨。”
　　“嗯？”被唤作赵烨的女子转过头来，露出了一截白皙的侧颈。
　　“她只有你和我了。千万要护她周全。”
　　“你放心，”赵烨笑道，“我心里有数。”

　　他安下心，正欲离去，忽然想起什么来，惊出了一声冷汗，“等等！”
　　赵烨不耐烦道：“又怎么了，你烦不烦啊。”
　　“我……”他慌乱地回忆鹿鸢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语无伦次道，“我好像，把一个小姑娘给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