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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蝴蝶仙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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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家的后花园在京城里向来有名气,亭台水榭,曲桥画虹,泠泠流水,风折杨柳,置身其中似如蓬莱仙境一般,真是叫人忘乎所以。昨个晚上,韩五陵听小蝶说花园里的桃花开了,忽地兴致大发,发誓第二天得起个大早,去赏赏这一年只有一次的人间艳景。
  第二天,在小蝶差点上前去揪他的耳朵时,五陵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了。叼了一个包子,几口咽下,接着独自一人三步一个哈欠,五步一个迷糊,其间还曾倚着树打了会儿盹,不长的路硬是走了近两刻钟,总算是来到了花园。
  却倦意立消。
  漫步走过小桥,桥旁就有一株桃树,开得满枝皆是,这让五陵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几步趋近,凑上去闻了闻,立刻,一股清新的味道扑面而来。也不枉了半个月的熏陶,对景,五陵想起一句词来:小桃灼灼流鬖鬖,春色满江南。
  正感叹如斯美景时,他心中一动,微蹙起了眉头。
  江南,江南。
  怎么,莫非自己眼前的这桃红柳绿的一片还并非春色吗?还是只有江南的美好才属天下绝景、世间无双的呢?
  韩五陵,想想吧。
  想想那西湖春水、那轻舟画舫、那丝竹管弦、那吴侬软语、那烟笼下的秦淮古河……可恶的诗人词人,他轻笑着摇头,低声叹了口气,干嘛没事总把江南渲染的如此美丽,仿佛此生不去江南便是一大憾事似的。
  不过……好像也确实如此。
  “谁在那里?”忽地,不远的枝桠交错处传来一声娇喝。
  “画眉?”五陵试探地道。
  “呀!是少爷!”惊喜的声音伴着个人影奔来,待近了一瞧,五陵笑了,果然是她。
  画眉与五陵也是极熟的,她原是沈凤秋的丫鬟,由于手脚麻利,生性聪敏,于沈凤秋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沈凤秋对她向来爱护。每当沈凤秋吩咐厨房做完了骨头汤、鸡汤、姜汤等等补品之后,总是会差她给五陵送去,如此这般一来二往,五陵便与她熟络了起来。后来,当韩嫣进了门,沈凤秋为了表现一家之母的大度,除了拨给她几个听使丫鬟,还将这个最喜爱的画眉一并给了她……等等,韩嫣!五陵心中一惊,画眉在此,韩嫣莫非就在附近么?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笑问。
  画眉道:“少爷这问题问得怪,到了花园不是看花赏景还能做什么?就像人家到了茅房去,不是为了解决人之大急,难道还是专道去闻香气的吗?”
  五陵道:“我问一句就引出了你这么多话,好久不见,还是一点儿也没变。你来这儿也是为了赏花?我才不信。”
  “少爷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画眉笑道,拈起一朵桃花,故意挨近挤眉弄眼地看着,“咦,莫非这上面写了:独画眉姑娘不许赏之……一、二、三、四……共九个字吗?”
  五陵笑道:“又胡说了,怎么我偏偏瞧见花上头写着是:唯画眉姑娘应该赏之……一、二、三、四……共九个字呢?”
  画眉白他一眼,随后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道:“听说最近少爷读书了,怪不得,都说读书人骂人不带脏字的,我今儿个算是彻底见识了。”
  五陵奇道:“我何曾骂你了?”
  “谁说你骂的是我?”
  “那我骂谁了?”
  “我问你,你刚才说什么了?”
  五陵当即道:“那我骂谁了。”
  “不对,是这句上面的上面那句。”
  五陵想了想:“是……唯画眉姑娘应该赏之?”
  “对啦,就是这个!”画眉拍手笑道,“你说,唯我能够赏花,是不是?”
  五陵点头:“那又怎样?”
  “承认就好。我是想问少爷,既然唯我能够赏花,那么你来做什么?”
  “我来……”五陵挠挠头,猛地一拍掌,“我来看你赏花!”
  “好吧好吧,”画眉忍笑道,“这样,为了能够让少爷听明白我下面说的话,我给来打个比方。例如,我这看得不是花,而是一条虫子;而我,也不是赏花,而是吃虫子……”
  五陵笑着截口:“那不成鸟了吗?”
  “是,就是鸟。鸟吃虫子,天经地义,就像人吃饭一样,少爷你别笑,听我讲。我刚才讲哪儿啦?——哦,对啦,吃虫子!瞧,现在的情形是,我正在香香地吃着我的虫子,而你飞过来了,对我说,你是来看我吃虫子的。对不对?”
  五陵听得有趣,连连点头:“对对。”
  “就像只有人才会看人吃饭,鸟不会看人吃饭一样,人也不会看鸟吃虫子,只有鸟才会看鸟吃虫子,对不对?”
  “不错。”
  画眉道:“这不就结了么,绕清楚了没?少爷?”
  “啊?”他是给绕进去了吧……
  画眉故作惊讶:“你没听出来吗?你刚才骂得人正是你自己啊!”
  “我在骂我自己?”
  “你骂你自己是鸟。”
  五陵一愣,理了理头绪。“等等,可是……你不也是鸟吗?”
  “那不一样的,”画眉摇头,说得一本正经,“骂一只鸟是鸟,就像骂人是人一样,这不叫骂。而骂一个人是鸟,或者骂一只鸟是人,这就叫骂了。我本来就是鸟,你又‘骂’我是鸟,这算什么呢?而少爷本来是人,你自己却说你来看我吃虫子,你这不是骂你自己是鸟吗?”
  五陵听得直犯糊涂,什么鸟啊人的人啊鸟的,又什么她本来是鸟他本来是人的,乱七八糟,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一旁响起如铃铛般地清笑,一个声音说道:“还没听出来呀?她的意思是,画眉能成鸟,而你韩五陵不成。”
  画眉笑道:“不错不错,还是我们九夫人聪明!”
  九夫人?五陵顿时一惊,再顾不得什么鸟啊人啊的,脑子中只有一个词在盘桓、盘桓,放大、放大:
  韩嫣。
  在五陵的印象之中,论长相,韩嫣着实算得娇艳,从来都像是一朵傲然倾城的牡丹,像是专为了迷惑世人而生。自然,理所应当的,其为人一定也应如样貌一般,娇气、蛮横、甚至爱撒泼,想着一切办法讨男人欢心……但,仅仅如现在看来,他仿佛是错了。
  音落,韩嫣从桃树后转出,今天,她破天荒的穿了件雪青色的长裙,腰间系着宽腰带,勾勒出了楚腰盈盈不堪一握。那掺着天蓝的淡紫色裙子将她衬得几乎淡雅,那轻轻的檀晕妆,那微微的笑容,这样的一个韩嫣,步履缓缓地向五陵走近。
  五陵不是君子,他承认,眼前有美人如斯,他无法控制住不让自己想入非非。
  “五陵,在想什么呢?”韩嫣问道。
  五陵愣了愣,回过神来,刚想回答说什么也没想,却忽地脑子里生出一个念头——这真的只是一场简单的“偶遇”么?其实要知道是与不是,并非难事,真的不难,只需一试便知。
  想到此,五陵笑嘻嘻地道:“我在看九姨娘呢。”
  韩嫣道:“看我?”
  很好,她果然没有生气地说:胡闹。
  五陵笑道:“还在看桃花。”他将脸转向桃树,继续道,“我是在想,这花为什么还不谢呢?”五陵歪头瞪着桃树,夸张地皱起了眉头。
  画眉奇道:“为什么要谢?”
  五陵道:“咦,既然此处有人比花娇,它哪还有脸面开在世上?”
  画眉先是不解,接着想了想,恍然笑道:“哦,我知道少爷的意思了,这可不就是在讲我们的九夫……”
  却未料,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韩嫣打断了:“画眉,休得乱说。”
  闻言,画眉只好将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对笑着的五陵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韩嫣道:“五陵,难得有此清雅时,不如共往游矣,也不枉费这春光明媚。”
  此言一出,五陵倒愣住了,思绪一时错乱,他料得韩嫣今日会做出些出格的举动,也许说几句俏皮话,更也许暗示个什么,但如此明目张胆地“邀请”还真真出乎他的意料。
  “这……”
  “你不愿意也无妨。”韩嫣表现的善解人意。
  无妨,无妨,是啊,她既然敢说这话,自然会料理妥当一切——今早不会有人来后花园,画眉不会真的像那唧唧喳喳的鸟儿一样把不住口将这些说了出去,韩世辉不会知道,更遑论沈凤秋她们。是啊是啊,韩五陵,你不是常自捧从不会任美人白白从身边走远的吗?为何真有这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发生了又如此这般心不甘情不愿地缩头缩脑?这若是被冯宇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臭小子知道了,不是要笑掉大牙了么?
  笑话,此等作为,岂是我辈男儿所应做出的?
  想到这里,五陵笑道:“谁说的,我正求之不得呢!”
  韩嫣亦是笑了,笑得温柔,眸子里都仿佛沁入了点点春光,好个如她所言的春光明媚,看得五陵心下骚动。她转而对画眉道:“你先回去吧。”
  画眉答应的爽快,一双眼睛溜溜地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两圈后,听话地走了。
  五陵目送着她的背影渐渐不见,这会儿,偌大的后花园里是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人了——一个不是君子,一个不是淑女。五陵忽然觉得自己很期待即将发生的事情。
  好吧,无需赘言,你只需要想象,将书中、词中、诗中、文中、曲中,种种一切赞美景色的词语、诗句一一来形容此刻五陵与韩嫣渐入的花园深处的景象,都毫不为过,甚至比之不及。但五陵的心早已经不在这上面了,他随着那根纤葱般的细指遥指之处望去,本应看见杨柳掩映,他却又从那掩映间看见了韩嫣的一颦一笑,还有那眨眼一瞬的不胜温柔,竟有想不到的如此美丽。
  “有词道: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小艳疏香最娇软。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我原以为词中说的是对的,”韩嫣笑言,“可现下看来,雪云散尽时的那点眉心,纵颦轻笑浅,终觉稍寒。又怎敌这姹紫嫣红,相拥相簇,才正是热闹呢?”
  五陵道:“江南春色比这如何?”
  韩嫣道:“江南春色多了,你指得什么?”
  五陵一顿,望望四周,手指着几处,一一数道:“桃花、垂柳、碧湖、晨露……”
  “若是指得这些,那我不妨告诉你,”韩嫣抿唇一笑,轻轻摇首,“这还算不得春色。”
  五陵惊讶于这个回答:“哦?为何?”
  韩嫣道:“所谓春者,不过是春者。但所谓色者,就并不是这红的绿的了。”
  五陵问:“怎么说?”
  韩嫣笑着折下几片花瓣、几片绿叶,随手扔进了小湖中,说道:“这叫花自飘零水自流,这叫也拟泛轻舟。”
  五陵犹自不解:“什么意思?”
  韩嫣道:“江南的春色之所以美,美在有情。而情之所以动人,是因为此情非同与彼情。”
  “不同在何处?”
  “此情无计可消除。”
  五陵一愣,想了片刻,随即笑了:“果然不同。”
  韩嫣也笑道:“我们往那边去吧,我知道那儿有个歇息处,在绿荫下,听听鸟啭莺啼,看看春归何处,也别有一番情趣。”
  五陵当即称好,两人遂并肩折了脚步,向花园的西边去了。
  果然,没走得多久,五陵便看见了韩嫣所说的歇息处。那张红木雕作的榻,在几蓬繁枝相连而成的伞下,显然增了分适意舒然。榻前屏风,画的是庄周梦蝶的旧事。
  五陵笑嘻嘻地往木榻上一倒,曲肱而枕,笑道:“要是我躺在这样的地方也能梦见蝴蝶了,又遑论是庄公。”韩嫣一笑,未曾接话,五陵又道:“哎,依你说,究竟是庄公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化作了庄公呢?”
  韩嫣道:“这是千古疑案,我哪里会晓得,若我说蝴蝶也有,庄公也有,你信不信?或者蝴蝶也无,庄公也无,你信不信?”
  五陵道:“管不得他,反正我韩五陵现在已经看见蝴蝶了,可不是在梦中,只这一点,饶是他庄公也得佩服我!”
  韩嫣妙目四望,笑道:“胡说,这儿哪有蝴蝶?”
  五陵认真地道:“要是有面镜子你就看得见了。”
  韩嫣道:“又是胡说,看不看得见蝴蝶与镜子有什么干系?”
  五陵笑道:“有大大的干系!韩姑娘往镜子面前一站,谁都要说道:咦?镜子里怎么映出了个花容月貌的仙子来?那第一个蝴蝶得知,不禁争相告诉,只消片刻时间,无数只蝴蝶都从那天涯海角处纷纷飞来。待一近了,它们却又退避三尺外,还鼓翅作歌,翩翩起舞,一一伏拜。你猜为何?原来头一只蝴蝶恍然道:‘是我看错了!姐妹们,这原就是蝴蝶娘娘,怪道有这般美丽。当初庄公梦见的不过是我蝶中的彩蝶罢了,若是梦见了娘娘,故事岂不也要改成庄公梦仙了?’听得此语,蝴蝶们欢呼再三,都对这蝴蝶仙子,行三拜大礼,口呼:‘娘娘千秋百岁,愿美丽永世相随!’”
  韩嫣捂嘴直笑:“是编排我呢?”
  五陵道:“是夸你呢。”说完,坐了起来,让出了些位子,拍拍空处,道:“你也坐坐吧。”
  韩嫣顿了一下,点头道:“好。”她原站在离木榻几步远的地方,这会儿走得两步,却不料一脚踩上了裙摆,一声惊呼,向前栽去,五陵一惊,忙顾不得许多伸手揽住了她,将她抱在了怀中。
  鼻下有幽香传来,不浓不淡,却是能拨动心弦,心弦轻颤,五陵几乎忘记了思考。
  韩嫣笑道:“真是丢人,走路也摔……”她抬头,对上了头顶那双乌黑的双目,眸光里,仿佛有漩涡一般,携带着浪涛卷来,将下面的话全都吸走了,抛到了远远的地方。
  两人之间,仿佛有一颗石子落入了池水里,叫那一池萍碎。
  伸手抚去,那肌肤真若处子,弹之似破,他连劲都不敢使大。五陵轻声说:“这算不算得亵渎天仙?”
  韩嫣没有摇头,没有拒绝——这已经是最好的邀请。五陵慢慢挨近,用唇轻触着她的脸庞,若即若离,彼此间呼吸清晰,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曾犯天规,后被打入人间,我是玉皇大帝派下来引诱你的,你可想清楚了……”韩嫣的话如同梦呓。
  五陵道:“想什么?”
  “若动七情六欲,则死下狱,万劫不复……”
  五陵笑了:“若是如此,万劫不复又算得了什么?”
  韩嫣凝视他片刻,同笑道:“是,我们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