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道士修真录》何图

35、第三十五章

　　自打文定三上位，文家老爷便早早将海丰偌大的家业交到他的手上，很识趣地带着夫人和姨太太回了乡下老宅。现在的文公馆就只剩下文定三这么一个主子，除了一个厨娘、两个洗衣打扫的女仆、一个帐房和王决这个司机，其余的下人全都在老爷搬走后裁撤了个干净。

　　王决回屋换了身便装走在文公馆空荡荡的走廊上，约莫着文定三收拾利索，这才敲门进了书房。

　　书房只开了一个昏暗的角灯，文定三此时正披着睡袍靠坐在老式的单人沙发上，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汪藻进来时他刚翻了没几页。文定三只在家才用的眼镜松松垮垮地掉在那，像是下一秒钟就要掉下高挺的鼻梁。

　　看到汪藻进来，文定三抬头扶了扶眼睛，指着一旁的沙发，很是随意道：“坐。”

　　汪藻其实内心很平静，但表面还是装作相当惶恐，即便坐在那也只敢搭个边，像是怕下一秒钟就会得到一阵训斥。

　　“我还记得小时候刚回大宅，谁都不愿意和我玩，那些文家亲戚的孩子说我娘是|妓|女，说我是肮脏的|贱|种|，说我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早晚会被赶出去。”

　　“大夫人吃斋念佛都不忘让我经常跪跪祠堂，说让我褪褪身上那股子下|贱|的腥酸味儿。几个姨太太隔三差五都会踹我两脚，打个牌一不顺心就得扬我一脸茶水。她们说我是个命硬的扫把星，克的他们连孩子都生不出来。”

　　“文家那位老大爷从不愿意让我叫他爹，小时候还经常会用看贼的目光看我，他可能一直都觉得我是那个女人和别人|偷|情|生下的野种。生怕谁算计他的万贯家财，滴血认亲这么不科学的事儿年年都得重演一遍，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安安心。长大后等我渐渐有了他年轻时候的轮廓，文大老爷这才放了心。”

　　“只有你一直在我跟前，谁敢多动我一根手指头，你私底下都会偷偷帮我报复回去。跪在祠堂没吃没喝，也只有你会冒着被打骂的风险偷偷给我送水送饭。有时候身上的伤太重睡不着觉，你会帮着上药，甚至会哄着我睡觉。”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别说亲近，你如今在我面前多说一句话都会战战兢兢。有时候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刻薄了，那些厌恶我的人也还罢了，就连在乎我的人都逐渐离我远去。”

　　汪藻突然有些头痛，明明他只想保住这份工作，眼前的文定三居然开始和自己叙起了旧情。

　　时间拖得越久，汪藻就越慌乱。似乎梦中王决的思维对自己的影响越来越大，“一定要保护阿三”这样近似催眠的执念如螺旋一般，正一点一点嵌入自己的所思所想，蚕食着他越来越稀薄的理智。一开始因为云尧对文定三移情作用慢慢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他对文定三本人的情感。

　　明明是另两个人的故事，自己居然会跟着感同身受，眼前的一切竟像是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样，浮光掠影，看不真切。

　　“不是的，阿三！”劝慰的话根本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说完汪藻都是一愣。

　　“是啊，我叫阿三啊，多少年没听到，还真挺想念的。”文定三自嘲般地挑了挑嘴角，感叹道。

　　没回大宅之前他一直不能冠姓，他娘本想通过孩子奔个富贵，可看文老爷一直不太他们娘俩当回事，似乎还指望着家里那些给他生嫡子庶子。最后女人死了心，熄了攀附的心思，只随便给他起了贱名“阿三”，就这么扔下孩子跑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个“三”字，有人说可能是是小瘪三的三。也人说他娘以前就不检点，跟别人|乱|搞|有过孩子，流掉前两个，他可不就成了阿三了。

　　后来在文家得了名分，文老爷也只是把这个儿子当成延续文家命脉的工具，其实骨子里对这孩子的身份仍旧存着鄙视。这“文定三”不就是告诫他，人一开始是个瘪三，便一辈子都是，这是刻进他骨子里的原罪，根本不可能改变。

　　看汪藻一脸难过的看着自己，文定三摆了摆手道：“不用可怜我，我哪里可怜？从小吃得饱穿得暖最后还继承了这么一份家业，世间又有几个有我幸运？我之前的那些抱怨，不过是吃饱了撑的感伤春秋。跟满目疮痍华夏故土上挣扎苦难的四万万百姓比起来，我那点小情绪实在有些矫情。”

　　“我曾无数次的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

　　“不是为了把我当踏板的娘，不是为了让我为文家耗尽最后一滴血的文老爷，更不是为了富甲四方、纸醉金迷只为醉生梦死浑浑噩噩。我是真的很憧憬那个新世界，没有外敌，没有压迫，没有贪污腐败，没有易子而食，没有一枪都不放就让出整个东三省的废物军阀，没有把日本人当爹的狗腿汉奸，没有大烟馆里醉生梦死的活死人，没有刻在骨子里的卑微……更不用就连你叫我小名都得偷偷摸摸。”

　　“为了这份憧憬与渴望，整个华夏前仆后继死了多少人？之前在我手下有个十六岁的年轻人，刚出学堂就到我跟前做事，天天数着指头说，等他长了胡子，估计就能看到那一天了，他得努力啊。结果去年八月份，他在通讯站碰上了秘密搜查，当场就被击毙了。”

　　“我从那天开始留的胡子，一晃都这么长了。以前想着一定要替他看看新世界到底长什么样，现在看来好像希望越来越渺茫。”

　　“枣子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文定三颤抖地攥紧双手，神情真挚地看向自己。汪藻默默地低下头，心想原来王决的小名居然也叫枣子，不特意去想他都没捋出来。原本就能脱口而出的各种好话全都憋在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为了什么？他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早点唤醒朱一东。可看向文定三这双眸子，汪藻竟突然有些胆怯，那种根本无法融入这个时代命运的悲痛，搅得他心绪难安。对文定三来说这是带着信念的执念，可对于汪藻来说这不过是个梦，还是个别人的梦。

　　汪藻想了半晌，最后还是蹭到文定三的跟前，拉住他的手，轻声道：“也许是为了让你看到那一天吧。”

　　文定三噗哧笑出了声，“那你自己呢？”

　　“我看到过了啊，知道未来到底什么样。”这一句没掺一丝假。

　　因为梦中千千万万你这样的人，汪藻这样的无缺命格居然也能活下去。虽说生活有时候有点难，可只要努力也都能过下去。

　　这片土地上没有战争，没有割据，真要吃了谁家孩子，警察会管到底。日本人进来的唯一方式不是枪炮而是护照，唯一遗憾的是，到他那个年月日本人也没道歉。人和人之间没有什么高低贵贱，顶多你有钱活好点，有势活得风光点。

　　他们这些术士、修者混到了社会边缘，虽然不算名正言顺，但大家也都还算包容，谁也没对他们喊打喊杀。他们相信科学，做些科学无法解释的补充，填补一下谁也不愿意踏足的晦暗。除了真脑袋有问题喜欢作死的，他们大部分同行都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尽量维持社会应有的秩序。

　　从而享受和平年代带来的社会红利。

　　这是文定三憧憬着的未来，确实自己生活着的年月。

　　“三天后，我回去城北火车站救人。如果活着回来，我给你当介绍人。如果死了……你也不要伤心，把我的尸体弄回来送到云尧。”文定三缓缓交代道，一字一句似是宽慰，却更像是交代遗言。

　　当听到最后一句，汪藻整个人一愣，刚刚还分外伤感的情绪瞬间凛然。一时间缠成一团的混乱丝线突然有了头绪，在这个明明是朱老爷子的梦境里，他居然探听到了另一个秘密。

　　“云……云尧？你说的是泗水县的云尧？”汪藻说完这句几乎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内心震惊得已然无以复加。

　　“对，送到云尧的义庄，那的人自然会知道怎么做。”文定三感受到汪藻手心的冷汗，皱着眉问道：“枣子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些紧张，怕你三天后真的出事儿。”汪藻咬着牙回道，脑袋早已嗡嗡作响。

　　“人各有命，该活的人死不了，该死的人活不成。”文定三拽了拽身上的睡袍，靠在沙发上，就这么侧着身子看向汪藻，“你信吗？”

　　汪藻蓦地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汪藻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看着，生怕看漏一丝一毫，直到双目酸涩到无以为继这才开口道：“我信。”

　　之后文定三又说了什么，汪藻却一个字儿都听不下去。佯装镇定地坚持到离开书房，关上那扇门，汪藻盯着那门上的纹路发了会儿呆。

　　直到纸蝴蝶带来雷军的消息，汪藻这才缓过神。当初分出去两支，独眼似乎径自去了趟警察局。结果在一进一出的门口，汪藻看到了雷军，确切的说是雷军落入的肉身。

　　当初他们几个在外面就商量好，入了梦境为寻找彼此方便，最好找块红布系到右胳膊上。汪藻和徐玲的见面比较戏剧性，尚还没用上这招。雷军一向谨慎，在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之前，他便第一时间系上红布，只怕和汪藻他们错过去。

　　和守夜的女佣交代了两句，汪藻直接离开文公馆，叫辆黄包车直奔警察局。文定三站在书房二楼的阳台上，看着逐渐融进夜色的黄包车，双眼的光时隐时现。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