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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遗我双鲤 ...

  •   院中一颗枝叶稀疏的梧桐勉力挺直支撑着瘦削的腰肢,枯枝间缀着一轮缺月并两三点银亮的星子,破旧白纱帐似的一缕月光正投进芍山道观中冷清的屋里。

      屋中一张八仙桌,三人各据一方,隔着一张桌热气蒸腾的家常菜默默无言。
      越晦如正襟危坐。她的对桌空置着,面前正对一扇双开木窗,此情此景,不由凝神望远,满腹牢骚无人省,和屋外孤独的惨淡星月,顿生惺惺相惜之情。
      八仙桌两侧,两位阴晴不定的冷面阎王互为掎角之势,一阵无话可说的尴尬铺天盖地地包抄了她。
      陆凡几倒是全然不觉尴尬——他是尴尬的祖宗——自顾自地拎着一对竹筷,手腕上下翻飞,在满桌菜色中灵巧地挑挑拣拣,所及之处盘中鸡鸭鱼肉片甲不留,各色蔬菜丝状、丁状不论,统统滞留盘中,不得圣上半个青眼。
      荀祁则向来嘴刁,盘盘菜浅尝辄止,颇有风度地对越晦如的手艺保留意见,可他眼下抓着筷子油盐不进的举动也颇为伤人。
      越晦如心中无限怅然。
      陆凡几和荀祁一直十分不对付,这不假,毕竟秉性生来相异。
      从前师父谆谆教诲时,荀祁总是连连点头附议,老人家大抵是老眼昏花,观察不到荀祁满面神游物外,只觉得他谦逊乖巧,心中大有仲尼见颜回之欣喜,即便荀祁不是师父的弟子,常常不在芍山道观久住,也总得老人家青睐。
      而陆凡几,本就不必学本事,为人处世更是放肆随意,习得如何“卖乖”之前,毕身本领就只有将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对讨巧的荀祁满腹怨怼,时常出言挑衅,也不过儿童心性罢了。
      但就是撇开种种小打小闹,二人之间也从来没有紧张成这副模样。甚至,三年前祭日刚过,荀祁照例告别芍山道观时,还捎上了在山里百无聊赖的陆凡几,让长姊如母的越晦如大感欣慰,认为这是两位祖宗正常建交的伊始。
      可冬天未尽,陆凡几怒气冲冲而归,提起荀祁,就连半句话都欠奉。
      越晦如无声叹息。空气凝滞,灯下飞虫悬停不动,两声降调音符挣脱死寂,突然响起。
      荀祁醒神,从西装内袋里拿出手机,数秒之后,不见喜怒的一张面容上竟然流露出分明的讶异,又转成似有还无的几分欣喜。
      僵在原地半晌,他手指活动起来,气泡破裂似的按键音响成一片,夹杂着无数“退格”键的咔嚓声,想必是措辞十分艰难。
      越晦如端起碗,隔着米饭上蒸腾热气作隐蔽,努力偷瞄,然而无果。再斜眼瞥陆凡几,他脸上起先还有几分好奇,现在已经是十足的了然和不耐烦。
      只听气泡音停了,荀祁静静审视屏幕片刻,眉头却越蹙越紧,神情几乎显出了些懊恼,然后又是一连串清脆的“退格”音。
      之后,荀祁按灭屏幕,将手机放回内袋,勉力做出神色如常的模样,可满面保护色似的“神游”褪尽,分明是心绪乱了。
      越晦如瞠目结舌,几乎想掏符念决,查探这个优柔寡断、措辞半晌没回复半个字的人是谁,而且此人甚至还有表情,这不可能是荀祁。
      陆凡几则白眼冲天,按捺住性情,把口中食物咀嚼完,用竹筷在白瓷碗沿上轻轻一敲,“叮”一声脆响,表示“寡人有话要说”。两人洗耳恭听。
      “这不是他第一次联系你吧?”陆凡几问道。
      荀祁一怔。
      “也不是第一次不回复了?”
      荀祁闻言,浑身绷紧,面色更沉,使出了浑身解数,才搜刮出了一份过量的“冷漠”,覆在面上,几乎叫人有些畏惧了。
      无声对峙的二人之间,越晦如茫然的目光左右流转,感到接下来的话题恐怕她不便参与,胡诌道要散步消食,遂脚底抹油开溜。
      陆凡几见荀祁好似如临大敌,话音一转,慢条斯理道:“我前几天,接到一个电话,“不过不是找我的。荀祁,那人是找你。”
      荀祁不予理睬,等待他有何后话。
      “这么说,也不准确。这个人迂回得很,打给我是为了找你,可找你却是为了找,”陆凡几顿了顿,“找陈之霂。”
      顿时,荀祁再端不住满面冷清,诧异地吊起了眉梢:“他找之霂?”话音一滞,又追问道,“为什么来找我?怎么会联系不上他?”
      “是啊,怎么会呢?”陆凡几笑意渐浓,显然是被这样难得一见的荀祁娱乐了。
      这句反问分明是姜太公直钩钓鱼,荀祁却毫不犹豫地咬钩了:“怎么?”
      陆凡几知道涉及心中挂念时,人们都十分经不住玩笑,眼见荀祁已有烦躁神色,便从善如流道:“他想谈一笔十万火急的生意,北汀却闭门歇业了。您老神龙见首不见尾,唯独我这个三年前的临时工,还在红尘俗世留下了一点蛛丝马迹。”
      所谓“蛛丝马迹”,恐怕是他当年沾花惹草时随手留下的电话号码。
      荀祁哑然,又问道:“北汀为什么歇业?”
      “为什么?问得好。陈之霂会驱鬼吗?”
      “我走前一个同门在求差事,他答应我会……”
      “荀祁,你到底哪里不明白,”陆凡几不耐烦地打断道,声音中又含了薄怒,“陈茳过世前,陈之霂从没听说过北汀。现在他还要担负起它,怯起生来就拒人千里,谁能顶得住他一张冷脸,在北汀久留?他又能愿意让谁久留?”
      哑口无言半晌,荀祁干巴巴应道:“我。”
      陆凡几怒极反笑:“够不要脸。但是没错,只有你了。那你逃跑作什么?”
      “……”
      “我认识陈之霂不过几个月,对他心里作何感想都是连蒙带猜,还知道对他的遭遇怀有恻隐之心。你亲眼见他成了孤儿,几乎世界观崩溃,还忍心让他一个人担北汀,你是真的铁石心肠,还是天生七情六欲少得可怜?”
      荀祁:“他不能依赖我。我不能帮他一辈子。”声音轻如呢喃,似乎只是在劝服自己。
      陆凡几火气更盛,脑海里一阵汹涌澎湃,措辞在“为什么不能”和“你难道不想”之间辗转片刻,又感到这些诘问太过尖锐,也太过多此一举。
      “算了,”他疲惫地说,铁不愿成钢时,匠人咬牙切齿,千锤万炼,也不过无济于事,“我说说那人提的生意吧。你知道望城近年的婴儿连环失窃案吧?”
      荀祁一本正经,点头称是。
      “……”陆凡几白眼冲天,“看来你是不知道了。”说罢拿出手机,在收藏夹中翻出新闻报道,从八仙桌上滑过去。
      荀祁在那端桌沿稳稳接住手机,开始浏览网页,双眉越发在额上锁紧,呈出一道沟壑。
      陆凡几耐心等待片刻,继续道:“那人说,他怀疑这是恶鬼作祟。但我追问他有何根据,对方就开始转移话题,问这生意和他有什么关系,又是一阵搪塞。说话很有技巧,险些叫他瞒天过海。”
      荀祁静待下文。
      “不过人人都有秘密,当今更甚。引起我注意的不是这个。他说了这样一句话,”陆凡几道,“‘这笔生意,我不愿意交给别人去做,我只放心陈家’。”
      “陈家?”

      北汀的确姓陈,但陈家?他们世世代代循古例,遵旧统,从没有人见过陈姓子弟亲自念决施术,画符也不曾。于是古往今来,流言蜚语从未断过,人人皆说此脉压根不通阴阳,不会方术。偏偏深巷里各个古板守旧的威望名门,从来对北汀敬重有加。
      尽管北汀不过是悠悠然然地豢养着一群良莠不齐的“门客”,如同纳垢之地,无论阴沟暗渠,还是大江大河,统统汇入其中。唯一叫他们能够胜出于庸常同行的不过是收费亲民罢了。至于来客是谁,目的如何,有无冤情,一概不论,只管抓阄定下人选时辰,雇主倘若有心,甚至不必露面。风雨数百载,曾因为几桩偶然的生意一时风光无两,可也从来放任麾下本事不精的三两道士贻笑大方。
      陈茳死后,北汀可谓人走茶凉。胁息之间,形同空壳。荀祁当年为此百般周旋,瞒得密不透风。唯有老宅中人知道,曾经数百“赏金猎人”,如今不过剩下陈茳的嫡传弟子一人。
      总之,北汀能解决的孤魂野鬼,但凡找对门路,别家同样手到擒来。可别家敢打包票的生意,在北汀里,却还要看客人手气,抓到野鸡道士的阄,也唯能自认倒霉。何来不放心别家之说?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陆凡几低声道,“他要么是为北汀的规矩而来,要么……”
      “要么就是冲着陈家……冲着之霂来。”
      荀祁心神震荡,猛地站起,长条板凳给他蹬翻在原地,“哐啷”一声,在静悄悄的山中夏夜里突兀地炸响。
      陆凡几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将他拽住:“早干嘛去了?夜里怎么下山?你给我坐下。”
      荀祁:“你放一下手。”
      陆凡几戒备地盯着他,犹犹豫豫地放松了手。荀祁果然安分守己,退开一步,弯腰把长条板凳扶正,又在上头正襟危坐,可面上已经悲喜可辨。但见他坐立难安,沉思片刻,又拿出自己的手机,气泡破裂声又阵阵响起。
      陆凡几白眼几乎翻得要背过去,转念一想,旁观这种“假装没有在互相喜欢”的游戏,也是阔年多年的一桩体验,便又感到趣味横生了。

      望城熙熙攘攘的老街,千百个红纸糊作的灯笼贯及首尾,庙会上处处摩肩接踵,人语声嗡嗡,无一地不是喧哗如鼎沸。
      谢怿在前头乘风破浪,挥汗如雨地杀出重围,唯恐身后跟着的人民教师太过斯文,任由别人推搡。正想回头查看,手腕突然被人握紧,那手指之前是贴在乘着冰镇酸梅汤的纸杯上的,眼下轻轻松松地扣着他腕骨。谢怿心下一惊,蓦地回首,叫秦容与两弯月牙似的眉目晃了眼,心跳如擂鼓,只见秦容与嘴一张一阖,只间或有“别走散了”、“你笑什么”地几个短句,从密如罗网的鼎沸人声中扑腾着双翼泄露出来。于是谢怿复又痴痴地转过身去,脚下踏的不再是青砖,而是云端,整个人晕晕乎乎,浑浑噩噩,像一股热流兜头浇下,在心窝淌作一湾,给人群冲得东倒西歪。

      大费周章一阵,终于来到路口。只见陈之霂背着单肩包站在路灯下,嘴里叼着一根老冰棍,一手拎着衬衫领子,只管手动鼓风,整个白白净净的人被暑气蒸成淡粉色。他正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低头盯着屏幕愣怔在原地,后知后觉似的,猛然瞪大了一双眼睛,电光火石之间,又有笑容在他面上绽开。
      “之霂!”谢怿突然喊道。
      满面春风不肯呼啸而过,仍在陈之霂面上回旋,他意犹未尽地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阵,终于定格在谢怿身上:“晚上好。”他欢快地答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好看呀。”
      秦容与朗朗笑声从身后传来,谢怿面红耳赤,眼见他和陈之霂这“商业互吹”的陋习给心上人瞧了个分明,连忙侧身露出秦容与的身影来。
      “之霂,这是秦老师,他也想来看看庙会。”谢怿讪讪道。
      秦容与闻言,显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审视起陈之霂,倘若在场还有谁尚且心思冷静,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从那眼神中咂摸出“意味深长”四字来。
      “老师好。”陈之霂毫无所觉,脸上盛开着一朵花,四周嘈杂再不能入耳。

      他身在此处,心已经化作融融水波,又在暑气中蒸腾成一阵轻雾,在朗朗夜空中盘旋上升,与明月同高,纵览千重山、万重关,渴盼地注视归人的来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遗我双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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