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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水人生 ...

  •   芍山东南面,一道山脊呈盘曲龙蛇之势蜿蜒而下,山壁上裹着一层贫瘠的灰绿色植被,道道灰泥沙砾滚出的痕迹割裂那灰绿色。裸/露的白色山岩凹凸不平,布满窟窿。

      乘客端坐车中,挺拔地靠着后座椅背,起先正闭目养神,眼下望着窗外。然而人工种植的绿化隔离带把自然风光掩得严严实实,也不知有什么迷人之处,引得他如此出神。
      司机手掌松松垮垮地把着方向盘,大感一路坦途,很是乏味,于是眼神活络起来,四处乱瞟,间或透过后视镜瞥一眼客人。
      他驾龄不浅,车上过客无数,往芍山里奔的虽然少,但也并非头一遭。奇人异士,来来往往,形形色/色,这位客人恐怕不能算得上是其中翘楚,却也引得他兴味盎然,观察欲勃发。
      这位客人身姿出奇挺拔,正襟危坐,如同一丛翠竹傍着座椅,人情气息竟然十分寡淡。再向他面容看去,更为诧怪,他两眼并非无神——双目如点漆,眼角同刀凿——然而目光表里,却都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神游物外”,堂而皇之地向周遭宣告“我身不在此处”,凡尘俗世,敬谢不敏。
      偏偏一身仙风道骨,超然物外,格格不入地裹在一身漆黑的西装革履里,白衬衫系到领口顶头一颗,颇有些不相称的滑稽。
      一通观察下来,司机内心是一波三折,对他本人的印象,倒是颠倒模糊,一概不清了。

      车行了一段距离,终于从路旁两道遮蔽视线的绿化带间脱身,复又能看见江水浊浪在岸上拍散溅开水花一景,隐隐涛声入耳。客人惊醒似的眼神一动,再不望窗外一眼。

      不知疲惫的阵阵嗡嗡蝉鸣声中,门口一排小巧的铜风铃丁零当啷地响作一团,有客来访。芍山中从无酷暑,晌午刚过,院里犹能纳凉,越晦如在躺椅上哼着胡诌的小调,闻声毫不羞惭收敛。眼看来人一身西装革履,在院中张望一会儿,从角落一摞捆好的黄纸堆里翻找出一把藤条椅,端端正正地提起来地端在胸前,大步迈过来,搁在越晦如边上。
      “稀客呀!”越晦如浮夸道,把手上七零八落的东西搁在地上,几个系着彩绳的铃铛在地上肆意滚动,一个黄铜罗盘模样的物什并着一本线装书卷靠着躺椅椅腿一搁,她盘起腿坐正。
      荀祁向她点头致意,正要在藤椅上坐下,院那头的道观里闪出一位久违的公子哥,大呼小叫着,一个箭步冲刺过来强占了藤条椅。
      荀祁定睛一瞧,眉峰倏地一聚:“陆凡几。”心道“大人不记小人过”,便即刻放空了表情。
      来人——陆凡几——答不上话,他气血很虚似的咳了一阵,面上血色褪尽,清秀的面容苍白如纸。起先几声,荀祁只当是这药罐子逞能,要迅猛冲刺,一时岔了气,可他病咳一声接一声,把空荡冷清的道观刚聚起来的几分人气都骇光了。
      越晦如唉声叹气,一面伸手安抚他脊背,给一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病秧子顺气,一面絮絮叨叨:“小王八蛋,你是不是对自己的体格有什么误解?嗯?你跑什么?你嚷嚷什么?你作的什么死?”
      陆凡几闻言白眼冲天。越晦如慈爱地想,瞧把这可怜孩子咳成这样,仔细咂摸,越发觉得自己方才的“长辈”语气拿捏得炉火纯青,担得起一篇颁奖词,于是即刻就要向感动中国组委会自荐。唯独荀祁了然于心,这白眼正是冲越晦如翻的。正如《东邪西毒》教诲世人,只有死敌才能洞悉死敌。

      陆凡几病重,荀祁大略知道个中隐情。陆家公子命途多舛,病魔缠身,坊间传言是陆家家业里和着人血,所以怨不得独子身傍阴气。
      真假道士遂八仙过海,陆凡几在满屋黄符里睡了多年也不见好转。个个道长、真人出入陆宅,一概摇着头,对着眼神殷切的陆父道:“爱莫能助,贫道实在是爱莫能助。”
      陆老先生对着病恹恹的独子,唯能老泪纵横,半句重话也无从说起,从此只管用物质的温床惯得他无法无天。来来往往,人人口中念着“爱莫能助”,个个面上露出悲悯笑意,迫切冒进地要在这惨□□致的小人早夭前,施舍给他多几分“人间温情”。
      然世有不世出的高人,越晦如的师父正是这样一位高人。
      荀祁第一次见陆凡几时,他暴躁得像只幼兽,要咬碎所有来人的喉咙似的,全身紧绷,蜷在病床上,输液管如同囚笼中的镣铐,把他拘在原地,浑然不觉,自己分明在颤抖。
      荀祁和越晦如那时见识颇为短浅,给虚张声势的小混蛋唬得倒退数步。唯独老人家悠悠哉哉,踱步到病床边,眯起眼睛费力地瞧着陆凡几,笑意在他眼角皱起几道和缓的沟壑,他乡音颇重,也不管陆凡几是否听得懂:“多好的娃娃,病得没有那么重的呀。娃娃,他们让不让你到屋外去?让不让你跑?”
      陆凡几茫然地和老人对视,只觉得眼前人唤醒了他皮肤的记忆,如同亲身沐浴多年前感知过寥寥几次的和煦日光。
      越晦如到底是道观欺男霸女一把手,怯生也只是片刻的事,上前一步充当“翻译”:“他们允许你到户外去吗?让不让你跑步?”
      病痛不曾使陆凡几落泪,可他当时的确放声地嚎啕了。老人的声音给哭声割得断断续续的:“不要哭哇,娃娃,可以跑,跑得慢一些,留神一些,可以跑的呀。”
      越晦如愕然,幻想出一个不能奔跑的童年,顿时心有戚戚焉,又上前几步去拉陆凡几的手:“你病得没有那么重,你可以跑的,我带着你跑。”

      一晃,岁接春秋,日月更迭,陆凡几迈过了他短寿的门槛,长成一名道貌岸然的成年混蛋。老人却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了。
      前些年,老人仙逝,荀祁回芍山祭奠。那年雨季刚过,芍山处处山雾空蒙。老人生前行善无数,悼念者如云,泥淖的山径被道道车辙和枚枚脚印割得支离破碎。数不胜数的紫红外衣的香顶端燃着袅袅烟气,在坟前骤雨新湿的土丘上横七竖八地插着。
      荀祁头一次见陆公子通红着眼眶。一簇火苗还拥着纸钱在黄土上安静地燃烧着,陆公子无言垂泪,不知是为烟熏火燎,还是为心中怆然。
      默默无言时分,越晦如突兀地开口,陆凡几魂不守舍地抬起头,只听她轻轻道,师弟,今后我只剩你一个了。顿时,眼眶中又盈满一捧热泪。
      这厢两人相对垂泪,真情流露,那处陆家威风凛凛的“宝马香车”在山腰处久停不去,半晌,一位老人独自下车,拄着拐杖踱至坟前,步履尚算稳健。三鞠躬而上香,陆凡几收敛起种种神情,满面笑意疏离寡淡,如同对任何来人一样,他说:“多谢您了,节哀。”
      是芍山湿气太重、引得旧病罢,还是同一条山径,老人却在归途踉跄数步。
      荀祁站在近处山麓上,冷眼旁观这幕人间悲喜剧。他想,陆老本不该来。
      他来时是父亲,走时却再没有儿子。

      荀祁凝神以待陆凡几调理好气息,留神听他又有何高见。
      “哈,”陆凡几只是病恹恹地喊,“这位华尔街精英好生威风!幸会幸会!您贵姓呀?”他的确本有一番俏皮话要发表,眼下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从简。话罢,余韵未绝似的又稀稀拉拉地轻咳两三声。
      “你……”荀祁正要开口,陆凡几大手一挥,意思是“不妨事”。荀祁只得住口。
      一时四面沉静,只听得从山涧引来的泉水在屋后沟渠中潺潺,三人对视无言。
      “你家那小孩儿呢?”陆凡几突然兴致勃勃问道。
      荀祁一愣,眼神飘忽一瞬,也不指正他言辞,只恢复面色如常道:“他在家。”
      陆凡几怔住,讶异道:“家?北汀?他哪里会把北汀当作家?你知道他一心要做马克思主义接班人、续写《资本论》的吧?那巷子孤魂野鬼络绎不绝的,你觉得他能把北汀当家?”
      “居所、住处、家……叫那什么都行,那就是他的归宿,”荀祁轻描淡写道,倏忽间思及什么,目光里一阵鳞波,水似的放柔,“他其实都明白,巷里的前辈是错看了他,他很懂事。”
      陆凡几哑口无言半晌,再开口时,竟有隐隐怒意:“他明白归明白,可他并不愿意。”
      越晦如闻言一惊,错愕地仰首,只见荀祁面色不善,气氛尴尬沉重,心中千言万语更有如江水涌,恨不得身不在此处,半晌,只好伸手在陆凡几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提议道:“山里的雨没个定准,我们早些去吧。”
      陆凡几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和一声,站起身来,绕到越晦如背后,露出手心里攥紧的一条白绢,越晦如配合他动作,略略颔首,任由他笨拙地把白绢系在她如瀑黑发上。
      荀祁走向墙角杂物,拎起一摞扎好的黄纸,另一手握着一捆紫红的香,随后站定,蝉鸣四起。他目光越过小院矮墙,极目望远,只见暮色迫近,在天边烧灼一团浓烈无比的火烧云,同绛紫的天色相接,半山腰处山雾空泛笼罩,青烟依依升平。
      静候片刻,只听得越晦如说“走吧”,荀祁并不回头,颔首作答,便径自出了院门、走在前头。

      陈之霂在床头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黄道日历,好几天不曾撕了,首页的日期不知人间昼夜变迁,安定地滞留在三四天前。
      他突然一激灵,探手把日历摸过来,胡乱扯下头几页纸。什么“宜嫁娶”、“忌求医”在视野里不过模糊成了几个铅块,只一个日期红得颇为扎眼,上头还有早些个月他急急忙忙翻到这天用黑色水笔重重圈起日期来的笔迹。
      陈之霂怔在原地。
      本来他这桩心思是酝酿已久的。他早有图谋,在今天要寻得契机、去挑起一个话题,以求打破沉默。那时主意一定,恨不能一日作三秋地过。眼下终于是船到桥头,他竟又一时情怯起来,叫他对自己也颇为唾弃。
      陈之霂攥着手机,不由心神不宁,忐忑不安。唯恐远客不接电话,也怕他真的接了。
      一阵搔首踟蹰,只是抬手在信息里编辑了“节哀”两个字,就草草发送。再不敢看手机屏幕一眼,远远地扔到床脚,“咚”地一声闷响。

      陈之霂对此充耳不闻。他只觉得万籁俱寂,半敞的窗外,暮色四沉,深巷其他人家饭菜飘香,混着略有些呛鼻的烟火气,传来人语声,也传来锅铲刮过铁锅的脆响,可一切人间烟火都只如同隔着隔膜一样辽远。
      陈之霂长吁一口气,缓缓蜷起身,抱着膝盖出神。

      芍山一处坟茔前,青烟袅袅中,荀祁的手机在火焰燃烧的噼啪作响中轻声哼唱了两个降调的音符。

      可谓是,两处闲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山水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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