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5 ...
-
……我才想着要收起支柱窗沿的竹撑,却不经意间对上他自下而上,遥遥望住我的眼睛。
我被这双良善过分的眼睛望得慌了神,我与他彼此对视了好一会儿,才勉勉强强地生挤了个浅笑。他也仿佛在等待过后,回复了我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是十分简单的事,我与他的对望应当就此结束,可是他一挥手,竟然是要我下去。我眉间一蹙,又定定望住他的脸。
他将袭枪佩回腰际,然后双手一抬,很坚定地示意我跳下去,跳入他的怀里。
我终是微微摇了头,看住他光亮的和尚头,一股热泪涌上眼眸。他不是他,不是我的‘木佛祖’。如果你是我的木佛祖,即便目下是修罗炼狱,我也会毫无犹疑,直直跳去。
而你,不是。
我阖上窗,身子依旧挨着,因为脚上挪不动。还好,这会儿不是夜里,没有灯火,他不会看到我的影。
门外瑶瑶没了声音,也许已经离开,不再哀哀啼哭求我原谅。可惜片刻宁静亦是我类奢求,窗户外,在我阖上窗的一刹,登时哨声、嚣叫、起哄不绝。
“啪!啪!”两三下工夫,我闺房的窗户就禁不住,被包裹着石头的毛巾团砸成大小不一的碎窟窿。我以为马仔小子们会持续这阵势,直到把我闺房的窗砸至就只剩下一个框。
但,“砰!”又是一声枪。一声罢了,解决所有噼啪混沌,嚣叫闹腾。
等我再起身,自裂缝参差的窗户望下去,大寨周围的人竟已全部散空,只有他,还在原处。
他在等我,站在原处,等我心甘情愿往下跳,直跳去他的怀。
“是你吗?是吗?!!!”我叫不出声,淌出我不喜欢的‘人’的泪。
他就这样怔怔看着我,然后,点头。
我受不住,身为一个人还是一只鬼,我都受不住。我跳了下去,带着泪与笑。
他满怀接住我,笑意直入到眼眸的最深处,如同仰天守了千年,终求得一个宝贝。
******
雨季后常打风,我病了几次,还是自作孽,不懂照料成了人的身体,总想着自己是鬼,风雨不惊。
他常来看我,我也随人,称他‘阿公’。我心里清楚,他不是我的木佛祖,他是塘西的‘阿公’,是我这世里难得的贵人。
前几任的阿公都喜欢在大寨摆席,酒气覆了满身,四围搂抱红牌阿姑,把钞票洒成花雨。现在的阿公不会,他从不醉,吃长斋。除了我没有抱过其他女人。他‘木佛爷’的名号,大概就打这里来。
“笑一个。”他在我房中,抿下一口茶,对着我没由来地吩咐一句。
我笑,笑得浅淡,可是美。
我起身,为他续茶。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拍一拍腿,令我坐上去。
我很听话,乖巧安静地坐到他怀中。他笑,笑中有几分男人对女人的不怀好意。这笑最不匹配‘木佛爷’的名号。这笑表示他对女色还是欢喜的,尽管只对我。自然,许是现在只对我,将来总会有旁的人。
“阿公,”我盘算了几日,等着他用现下这种男人贪美的神情,才预备开口。
“有事求我?”他搂住我的腰际,把头贴在我的胸口上。目光大抵观察着我的手。
“嗯。”虽然已经想过要怎么开口,但没猜到他的反应。他心知肚明,了解我开口必有所求,反倒叫我有些为难。他会应我吗…
“求什么?”他接着问,并不抬头看我。
“阿公,替我赎身,可好?”我直截了当,因为不喜欢瑶瑶那副求‘人’的模样。
“不好。”他答,即刻答了。
‘不好?!’这样便回了我。我倒也想过他会不答应,毕竟大寨传来飞去的言语再怎么道我‘如何如何撞了大运,能叫阿公这般欢喜’,我也不敢认定自己鸿运傍身。但,我以为他至少会得哄骗我几句,容我几番下台的因由。
“为什么?”我问,真心实意想知道为什么。
他这时才抬头,把头探入我的颈项,低低热气自他的鼻端散满我的颈。我莫名躲了躲,却根本没有避开的空间。他再一笑,话,“这里才好困住你。赎了身,你要逃的。”
“赎了身,便是阿公的。我……没有地方去。”我口不对心,说话没有底气。
“没有地方去,你也不会留在我身边。”他用唇在我的颈上用力一抿,很疼。但他是故意的,“你心里的人不是我。”
我无言,很想告诉他,我心里没有人。在我心里的——是樽佛。
可是,他又怎么会懂呢,我垂眸,自己为自己找到一个台阶下,“我自己尚算不得一个人。待在这里,被人赎了去,都一样。”我仿佛在哀伤,但他却并不理会我的话,一双薄唇柔柔软软地在我的颈上磨着来回。
男人,女人。回想上两世,我没有真正体会过。他现下这样待我,免不得心潮泛起,腮红体热。坐在他怀中,这些感知溢成藏匿不住的进退无门,我只顺着他一味暧昧。
我还以为,他较普通人,多少会有些‘佛’性。原来……就在我以为‘原来’他也不过世上的食色男子时,他——停下来。
这天,他没有要我。
******
木佛祖,我还是记着我的木佛祖。虽然,近来阿公的影子也会时不时地恍过我的眸。我……是把他当作木佛祖来看了,一定是的。从第一眼起,便是的。
青姨这段日子开始对我说相劝的话,从前只有教训。用口教训,动手教训,都是教训。不过,手上的教训我挨的不多,在大寨听得话,日子才好过。青姨一直满意我的‘听话’,而我其实只是听从命运。
这世里我不同命斗,我作听命的人。
“缈缈,你这模样确实绝伦美艳,奈何心性太弱,”青姨点起油灯,好似透着细弱的光观看我的面容眉眼,“塘西的男人,都是见惯世面的。这阿姑,手段高明也未见得风光无限,似你这样一点半点心思都不忧愁的,是预备好了晚景凄凉吗?”
晚景凄凉,青姨说的人。我听来,说鬼也同理。我不就是这么个‘晚景凄凉’的鬼么,不想投胎自行化了厉鬼,做鬼又要长心,心上再生情,收尾因为走不回六道,在光明门苦苦的一千九百年。也怪人世征战频发,死的人多了,六道时时爆满了投胎赶路的心急‘人’,怎理得我这六道外,歪心的主。
“缈缈,谋算谋算,好好想想吧。”青姨见我不应她,又追上一句。
“眼泪,血,这条命……要这样去作手段吗?”我言语中交织看淡世事,“青姨,作了这些手段,也是无用的。”
“你…”青姨脸色一惊,她想的手段,不过哄骗男人,哄得一时是一时。我口中手段却是良家人企图箍住男人一生一世的下下策。
“大寨,过的是日日,月月,年年,你怎么想去长长,久久,永永,远远了?!唉,”她叹一叹,几层悲伤盘着面目,“抓着紧,攥多些金银吧。那些不该盼,不能想的,早了早快活。”
快活,男人搂着女人的身子,总见快活。女人抓着男人的心,也未见快活。若要拼命抓牢,恐易碎易流逝。
几句话青姨已然通透劝我不动,饮上半盏茶就乏了,起身要走。我恭敬相送。孰料才开门,“救命!!!救救我,谁来救救我!!!”门口瑶瑶的求救声,撕心裂肺。
私烟馆的赵翁正压着瑶瑶,那场面外,下作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青姨与我急急赶到圈圈的最外层,我们认得,那是瑶瑶的声音。
“赵翁老当益壮的,却也不必明晃晃作来给兔崽子们看啊!”我们挤入最里层的圈,连青姨也看不下去,一面说着解围的话,一面力不从心地要拉赵翁起来。
大寨的客也好,马仔小子们也好,个个兴奋一如跳出炼狱的恶鬼。一个两个不停怂恿,“下寨的婊子敢来中寨撕裙子,送上门的贱!赵翁您要是不行,小子们这就来了!!!”
“啪!”我给了说话的马仔一记耳刮。
他即时瞪我,辱人的脏贱话想随时出口,“啪!”我再是一记反手,我比他快,还轮不到他来羞辱我!还有瑶瑶,塘西的人,上寨中寨下寨,谁有资格脏贱谁!!!
“你!”他更忍不得了,叫女人还是个阿姑当众连扇了两记嘴巴,今后休想在塘西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