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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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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香港,石塘咀。
这一世,我叫缈缈。当然,不是我的本名。石塘咀有数百间妓院 “大寨”,我归属其中一家,是这里最年轻的‘阿姑’。
从光明门走出来的我,在这一世依旧身世惨淡。因为我没有走过奈何桥,没有历过六道轮回,和其他一切通过正常途径轮回转世的人不同,我属于非法入境,如此,即便转世今生重头来过,我也一样注定是下下的命。
等这辈子结束,再死一次,下一世,大概下一世,我的命数就能好起来。呵,这一世,下一世,我最不想历的下一世,偏又烧上身。越是想避,越是避无可避。
我没有喝过孟婆的汤,所以上一世的记忆全体都在,就连上上世的惨况也清晰如昨,历历在目。已然成人,我却还时常将自己当作鬼。幼时走路,我常是不知不觉就向着墙撞去,弄得头破血流。我还记得自己是一只鬼,还将自己当做一只鬼,以为自己可以穿墙飞行,温饱不知。
可,我已经又是一个人了。与我的上上世一样,要吃要睡。
这世里,我的境遇并不至于哀哀不绝,我只有一个赌鬼父亲。只不过,单单他在我五岁以前欠下的债,就已经够我在石塘咀的“大寨”过完一世。
那么,这世里,还有什么呢……
还有的,一定还有的……
还有,我一直在找他,虽然他待我那般凉薄,眼见我周身蓝血飞溅,亦无声无气。但我,我……放不下。
今年,是我这世里的十二岁。十二年里,但凡有金佛在殿的佛寺,我都去过。木佛祖如今再不可能是樽木佛,我入光明门前,他已是半木半金的了。看住樽樽和慈善美的佛像,我常低声泣诉,‘你在哪里?我只想见你一面,告诉你,我不曾魂飞魄散,不能放下前缘情深。我,终归如了你的意,下世为人。’
我知道,我好傻。历过一千九百年,长安城北郊曾今的一间古寺,又怎会出现在今日的香港。
但我,我……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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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细雨微作。再有一年,“大寨”的青姨就要将我卖去上寨,正式接客。我五岁便被父亲卖来此处,长成今日,几乎由青姨一手养成,可是她也要卖我,真是半点情分也没有。
谁说人间从前是从前,今朝是今朝?!这人间,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从没变过。
明年,明年这个时候,一点点雨,怎么下都下不停的时候。我就要站去上寨的楼阁,娇挥丝绢,摆弄风情,买卖身体与灵魂。可,我是一只鬼啊!
鬼,我还是吗?
“缈缈,”瑶瑶叫我,“去不去飞帕子?听说新任阿公豪着呢!话不定单打赏就有十来块!”
瑶瑶今年十四,七岁被卖来这里,青姨才费了三分之一的□□,就把她自她娘亲的怀里牵了过来。
“不去。”我扒住窗柩,看着窗外,眼神是空的。
“你成日里,都在瞧什么?”瑶瑶把头凑过来,一双杏眼溜溜地转,“大寨里面或外面,不都是一个样子的么?除了阿姑便是男人。”
是阿,从来不过男人女人。可我之前是鬼,如今是阿姑。鬼是鬼,阿姑是阿姑,不是女人。
“你已经是好运的了,至少可以去上寨,哪里像我……”瑶瑶卑微地咬住下唇,她的第一次在她十一岁出逃时被人糟蹋,过去一年里她的每一次贱价交易都源自自己十一岁的‘罪过’。“都怪我自己,那时候做什么要逃呢?!白白糟践自己……而今……”
我听着瑶瑶的话,目光依旧望住窗外,可惜眸中已然湿润,心头酸苦难当。
“缈缈,就陪我去飞个帕子吧,求你。”她一双眼直直哀求。
我撇过头,抹掉瞬间坠下的清泪,应她,“好。”
这年的石塘咀,阿姑们极尽风光。这时代,恩客们倒还懂得何谓声色才艺,红牌阿姑常常比得名角老板,也能得来几分微薄敬重。只可怜了那些风姿平庸,无才无艺的,她们多蜗于下寨,残喘度日。
瑶瑶就是其中的一个,可怜人。品貌太过普通,又于早年失去真身。青姨教训,“能在下寨偷生已经是祖上照看,不然流去街边,做只流莺,真正人肉贱价过猪肉!”
“缈缈,看!”瑶瑶很兴奋,到底只是个十来岁的人,再多恶苦,见到新鲜的人与事,即时忘却。我不同,我有两世的记忆,都是苦的,再好看的东西,也不能叫我抹去悲伤。
但是,顺着瑶瑶瞪时发亮的目光,我看到一个人。那个人……我的心一阵慌乱,似被预感煽动的响鼓,巨大的动静震颤全身。
他是个光头,是我上两世都不曾见过的端正高贵的…和尚头。只是一个背影,我就已经移不开自己定定而去的视线。耳边一时嗡嗡作响般,断断续续听到瑶瑶绘声绘影的叙述,“新任的阿公果然威风,这么年轻,三张都还没到。好俊俏!我听一个琵琶仔说,打今日起,整个塘西都要看他面色做人呢……连名头都极趣致,叫什么…木佛爷!”
‘木佛……’我有些目眩,眼前一切,流水的宴席,周转的骰盅牌九,艳色纷飞的红牌阿姑,他们容在一起成为幻幻的影。足下一软,手上防不住想要抓住些什么维持平稳。
“啪!”我打碎了大厅门头的关爷像,上好的瓷,正寨保安的关二爷。
瑶瑶当即想逃,比我觉醒的快上千倍,难为巡寨的马仔从门外好几米远的石台阶边又把她拽回来。碎了关爷像,大祸事,我闯下的祸事自己尚来不及反应,她却急着奔逃,口中还能不停指正,“是她!是她!是她!同我没有关系!!!同我没有关系!!!”
我弄不懂瑶瑶做的说的,我不懂的。我想,鬼是不会明白人的。
一时间,流水的宴席倏止住欢腾,所以目光齐齐往我身上聚。十来个巡寨马仔刷刷围堵住大门,我被莫名的一脚,踢倒跪地。
他也看过来了,传闻里的塘西最年轻的阿公——木佛爷。这张面孔,精雕细琢的好看,这双眼睛,人世间不会有的良善。
我被石地上的碎瓷片刺痛了膝头,鲜血直流。但我面上挂着笑,我一定在笑,笑得好看极了。
“连关爷像也敢动!贱人贱命!!!”领头的马仔爆起嗓门,眼看一鞭子就要打毁我的脸。
“住手!”他开口喝令,两个字,叫大寨里所有为他钦慕的眼睛都吃了大惊。
他向我走来,一双眸含住我似的,直到来到我身边抱起我,也松不开看住我的神情。“长得这样好,怕连关爷也舍不得罚吧!”他用一句垂涎美色的话,又引得哄堂大笑,木佛爷开了口,谁敢不跟随。
我在他怀中,被他打横轻巧地抱着,这么近,可是……他是他吗?是吗?他有沉沉的呼吸,温热的胸膛,一个‘人’的心跳。
他,他不是我的木佛祖。
我脸上的笑被失落消去,我太想他了,才错把一个‘人’当作了他。或者因为我找得太辛苦,累了,糊了眼,继而朦了心。
“你在哪里?在哪里?我终归如了你的意,下世为人。可我,我放不下……”我在一个‘人’,一个男人的怀中喃喃泣诉,低低的声色,深深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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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日,晨。
瑶瑶跪在我闺房门口,臂膀腿脚裸露在外,现出藤条抽打的淤青,一些已泛出深紫色。必然是被青姨教训的,只有青姨才会用藤条,且手下识得轻重,教训得再凶,也秉承‘打身不打脸’。
‘鬼是不会明白人的’,我开门撞见瑶瑶一身伤痕垂泪咬唇时,只有这句感叹。关爷像不是她打碎的,但她逃,逃得比我还快。现在,我膝盖上的伤也不是被她刺痛的,她又跪在我门前,忏悔似的流了一整夜的泪。
阖上门,我不想看她。不是厌也不是怨,我只是不喜欢看‘人’流泪。侧身挨着窗柩,我做我平日由早到晚做的事,空空的眼神,看去窗外。
“缈缈,你开开门!”瑶瑶在我阖上门后,整个身子贴上门板,不停拍门,哭叫,“缈缈,我不是故意的,不是的……你,你该知道我的,你该知道我的呀!”
窗外头,清早的,就有马仔舞起了狮子,还有舞龙的小子们。我空着眼神,也躲不过这样色彩扎眼的情景,看着看着反而专注过以往,门外面瑶瑶的哭泣全然没能进入我的耳朵。
“请,阿公!”舞狮的一众齐声震天,恭敬地请出‘木佛爷’点睛。三日的流水宴席过后,今早当是新任‘阿公’点睛出龙,鸣枪赶鬼。
人,就是这样的。心里怕鬼,却又如此不敬重鬼,代代都能变出花样驱赶我们。
阿公抬手,点睛结束不带丝毫犹豫,冲天就是一声枪,“砰!”
这一声,叫我心下冷冷一抖,不知道这枪声究竟为得吓鬼,还是人!
算了,今日连窗也一并阖上吧,我才想着要收起支柱窗沿的竹撑,却不经意间对上他自下而上,遥遥望住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