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波澜壮阔的前半生》瑭歆

12、第12章

　　又有一日萧初过和段天涯散漫地聊着天——我没有主动去认段天涯这个舅舅，有些心理障碍——他们忽然提到了慕家。
　　段天涯看了我一眼，道：“就在独孤楼血战平城的当口，令尊令兄把长安给夺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捋了捋胡子，然后便是摇头，紧接着又点头。
　　我笑，“先生您这是？”
　　萧初过轻笑道：“先生摇头是为慕家的不忠不义，点头是为慕氏父子的勇猛无畏，可对？”
　　段天涯也笑了，“然也。慕氏父子，真乃枭雄也。千里奔袭潼关，常人所不能。是以，虽不忠不义，亦非勇者不能。”

　　“他们就是一个传说对吧？”我笑，“先生，给我讲讲这个传说吧。”
　　段天涯噗哧一声，“都道慕氏父子素有异志，慕恒纵横草原四十余年，灭乌氏，吞宇文，后追随燕主，也算一世枭雄；其子慕非，苏子河之战扬名，其岁不过志学，青出蓝而胜于蓝。”
　　倒有点史家之言的味道了。
　　我发了一会儿呆，问：“那先生觉得，非哥哥和，独孤楼，哪个更厉害？”
　　非哥哥，非哥哥。
　　我在心中又念了两声，我是这么称呼慕非的么？

　　段天涯道：“我也在拭目以待。”
　　萧初过道：“独孤楼少年心性，慕非要沉稳些，如斯年纪，常胜而志不骄，这是极难得的。”
　　“说的自己多老似的。”我嘀咕一声，段天涯也笑，萧初过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后来我问萧初过：“你似乎对独孤楼有偏见，这是为何？”
　　萧初过一愣，随即便笑了，带了几分自嘲，“因为我讨厌天才。天分这个东西，早晚会如云散水涸，岂复重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解地道：“难道白起、韩信、霍去病不是天才？”
　　“是以他们都不得善终。”
　　这哪门子的理论！

　　萧初过正在视察刚盖好的寨子，回头看了我一眼，“独孤楼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么，天才便是他所有不幸的根源。”
　　我“哈”地一声。
　　“不赞同？你以为是因为你？”
　　这哪跟哪啊？我张了好半天嘴，才想起来反驳：“那不过是命运使然，身为储君当然是有风险的。”
　　萧初过停下脚步，有些好笑，“命运使然？连储君的命运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国家，怪不得大厦倾覆，王侯将相鸟兽散。”

　　过了一会儿，我才对萧初过话中的奚落有点反应，慕家就是这样四散而去的鸟兽。
　　“从云端跌入泥泞，就是上苍对他失国的惩罚。他能从泥泞中爬起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萧初过掩饰不住地嘲讽：“他在泥泞里才待多久，就那么急不可耐地爬起来。”

　　我越来越好奇了，“你就那么不喜欢独孤楼？好吧，因为他是个天才，因为他侍才自傲，才引致失国之祸。所以，就算他为此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都不值得同情。可，慕非不是天才吗？啊，因为他更识时务，懂得弃暗投明之道，所以你认为他更强大？”
　　萧初过沉默良久，目露悲悯，忽然轻声道：“这便是你和慕非所争之事？”
　　头脑中似有什么，正呼啸而来。我张了张嘴，苦笑道：“都说我不记得了。”

　　那日夜里我做梦了，梦里闪过很多场景，有华衣美服的妇人，独坐繁华宫殿，有浓丽的榴花，盛极而败，暗香萦绕如缕，还有俊雅无俦的少年，自寒梅深处踏雪而来……
　　却在瞬间，所有的场景统统不见，只剩下熊熊燃烧的烈火；我拼命地呼喊，可我却听不到我的声音，声音在出口的瞬间便被屏蔽，我愈加惊恐，愈加拼命地呼喊……

　　“苍苍，苍苍……”耳边传来急切的呼唤，我费了很长时间才把眼睛睁开，迷迷瞪瞪地，又过了很长时间才发现，头顶上是萧初过的脸。
　　他低下头，我顺着他的视线往下，他的手正被我紧紧地抓在手中。我一惊，赶紧松开，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直起身站好。

　　“你做恶梦了。”他说。
　　我大口吸了好几口空气，觉得气顺畅些了，便坐起身，却在低头的刹那看到自己的手上全是指甲印，甚至有些地方还出现血丝。
　　我吓坏了，萧初过道：“你做梦的时候一直在掐自己，我不得已只好把你的手拉开。”

　　一个惊雷哐啷啷在头顶落下，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自虐的倾向。
　　更响的雷在后头，萧初过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最后说：“你口里还一直唤着‘非哥哥’，是在叫慕非么？”
　　脑中嗡嗡地响，窒息感比刚才梦中尤甚。

　　过了一会儿，萧初过说：“你看起来不太好，我让人送你回冀州罢。”
　　冀州现在是萧初过的后方，陆然在那里留守。
　　我赶紧摇头，“我肯定是最近太紧张了，我没事的。”
　　萧初过微皱着眉，没再说什么。

　　不过，我也回不了冀州了，梁逍从太行山上冲下来了，却没有如料想一般直接杀回营州，对萧初过形成反包围，而是直扑冀州而去。
　　围魏救赵。
　　招式土了点，可也够狠的。冀州现在是我们的粮草所在地，不容有失。
　　可梁逍攻冀州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萧初过和段天涯相视而笑。

　　萧初过让我和段天涯带着粮草先退，他们随后撤退。
　　撤退也是战争艺术的一部分，他说的随后撤退，我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撤退，其实不然，恰恰相反，近乎是大张旗鼓地撤退，但却让梁思道以为是静悄悄，被吓跑了的撤退。

　　我和段天涯前脚刚走，沧州的粮食就给让了道。当粮草成功运到梁思道跟前时，我估摸着，梁思道首先就想到了两个字：有诈。
　　老爹现身了，这伙山贼被吓得屁滚尿流，这是有可能的，可还让粮草完好无损地进城，未免太不中用。要真如此，先前打得那么拼命做什么？还费了老大劲在这干那水泥瓦匠的玩意儿，新房子刚盖好还没两天呢，正常人都不会这么轻易地前功尽弃吧？

　　所以，生性审慎的梁思道，在紧闭城门三个月之后，把城门开了个小缝，派出一小股部队出城偷袭萧初过的营寨，可他傻眼了，崭新的营寨里，竟然连个人影都没有！
　　真的跑了。
　　啊，之前那么大张旗鼓地盖大楼，原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地撤退呀！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啊？受了三个月的气，能是白受的么？
　　一个字：追！
　　幸亏发现得早啊，他们还没跑远……

　　然后，萧初过再次用上了诱敌深入的伎俩，并且再一次成功。
　　这就是萧初过给梁思道画的大饼：如你所愿，你老爹回来了，我害怕得跑了，你可以安心了。
　　梁思道是安心了，可他又开始觉得不甘心。
　　我该说啥好呢？
　　胆小的人，都好面子，梁思道不仅追出来了，而且亲自追了出来。
　　不需要伏兵，萧初过只需要一次和梁思道正面对抗的机会。
　　当梁思道看到萧初过早就列阵以待时，傻眼了，这哪里是逃跑的样子啊？
　　当他开始出现慌乱，他的结局就已注定。
　　其实，就兵力而言，他还远胜于萧初过。

　　需要对梁思道其人进行盖棺定论了。
　　我对程远是惋惜的，可对梁思道，我总觉着，这人滑稽得厉害。
　　如果他足够审慎，坐拥坚城未尝不可，萧初过没名没分地打过来，又是孤军深入，若拼消耗，输的人只会是萧初过，为何？沧州的粮食进不来，可营州城里还远远未到人吃人的地步吧，他不仅可以等到梁逍回来，他还可以等到其他地方的援军，最根本的一点，正如苏捷所言，萧初过是贼。
　　若他在觉得有诈之时，能够冷静下来，细细地思考，他会发现，这真的是个很拙劣的骗局。比“假道伐虢”还要傻。
　　如果心存疑虑，那就放萧初过走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啊，人家本来就是来抢劫的，现在不战自退，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嘛。

　　我问段天涯：“他追出来，难不成是想去给他爹搭把手？怕他爹吃亏？”
　　段天涯哈哈大笑，“我保证他还没想那么远，他要能想那么远，就不会追出来。”
　　他还跟我说，现在觉得所谓名门子弟都是草包了吧，当上头的人都开始犯糊涂的时候，国家危亡，社稷倾覆，挡都挡不住。

　　我点头称是，他却摇头了，“丫头，人要学会放下，世界上很多事情其实是没有道理的，你若偏要想出个道理来，岂不很累？尔后，实在想不开，就会把自己逼疯。”
　　话说得没头没尾，我听得一头雾水，他又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低低地道：“我明白，舅舅。”
　　他淡淡一笑，“看来将军都告诉你了。”
　　我扯了扯嘴角，这个旧就叙到这里，因为我实在不晓得自己该扮演哪个角色。

　　梁思道被除去，剩下一个梁逍，纵然强悍，也抵不住萧初过和陆然的内外夹击，最后含恨而死。
　　我想起梁逍发过的狠话，忍不住有些好奇：如果萧初过真的陷于他的反包围圈，腹背受敌，萧青莲还会是先前那副不管不问的态度么？
　　当然没有人告诉我答案。现在萧初过一举拿下河东的心脏地带，便赶紧通知他爹派人来守，他爹毫不犹豫地笑纳了，派了老将沈秉忠过来；然后摆在萧初过面前的，又是一个难题：接下来要打哪里呢？指南？还是打北？
　　没钱的时候有没钱的痛苦，有钱的时候有有钱的烦恼。
　　人生啊……

　　南面棣州，作为河东通向青齐的门户，萧初过围困营州之时，已经准备过来救援，现在看梁家倾覆，便毫不犹豫地倒向了青州；北面幽州，是河东的屏障，也是阻碍旧时燕国南下的屏障，之于萧初过，和棣州一样，是个通衢要塞，可它对另一个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那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这个人是独孤楼。
　　在提起这个人之前，我认为有必要来一段隆重热烈的欢迎词，他再一次登上舞台，浓墨重彩地出现在天下人的面前。
　　嗯，热烈欢迎，鼓掌！
　　书归原处，独孤楼在平城打的是复国之战，现在复国有望，他和他的士兵们，现在心头唯一想着的事情，就是赶紧回到辽东故土，远游的稚子呵。回辽东，回燕京，必经幽州。
　　那么，夺取幽州，对独孤楼而言，势在必行。

　　这就有意思了，本来是无甚差别的两个方向，现在有了很大的不同。
　　当然仔细想想，我这么说也不对。我和独孤楼是老熟人，所以比较在意幽州这个地方，而棣州何尝不重要？踏过棣州，直取青齐，萧家就拥有了北方一半的地盘。
　　现阶段，还是该先圈地为宜吧？且，这也是当初萧初过出兵河东的终极意义之所在吧？

　　可萧初过最终选择向北。
　　向北嘛，直面独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