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中国海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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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英国人，我是中国人。”
那个说一口标准牛津音的水手喃喃自语，现在他说的是标准的华语。他摇摇晃晃地走下扶梯的台阶，恍惚的样子让人担心下一秒会不会踩空掉，这一层走廊上有不少人在走动，娱乐室里隐约地传出说笑的声音，他惶恐地又转身沿着扶梯下去。
“简直是个丧魂落魄的白痴，真是丢脸。”他自嘲地想着。午夜的锚灯宽容温厚地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这张东方面孔俊秀、清朗，面孔的主人身材修长，完全不像人们想象中同海浪打交道的水手应有的模样，倒更像是华尔街银行里那些西装笔挺的职业精英。然而，男子此时脸色苍白，眉尖紧紧地蹙着，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一般，原有的风度翩翩早就荡然无存。偶尔，一丝坚毅的神色在他眸子里闪烁，接着又像微弱的火苗“扑”地熄灭，他失神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纽约城。
深灰色的天幕，映衬出这座灯火璀璨的现代化城市的剪影，恍若梦幻。
“哎，杨钧，快下来！”有人在喊，他冷不丁地打了寒战。下面船尾后甲板上的几个水手一齐向他招手，他们正收拾着缆绳，清理后甲板。杨钧知道他们喊自己是因为什么，但他现在疲惫得什么也不想说，朝同伴摆了摆手，他转身要离开桅杆。然而有人已经等不及地跑了上来，是谭小海，一个还不满十九岁的水手。小海紧张地一把抓住杨钧的胳膊，声音里还残余着尚未完全消除的余悸，“杨大哥，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撞上了？吓死我了，你当时在驾驶台上操舵害怕不？你说到底——”
谭小海连珠炮似的一大串还没讲完，就听见上面船桥上传来一声愤怒的喊叫，接着是什么东西落水的“噗通”声响。“有人掉海里了！”后甲板上有人在高喊，杨钧双手一撑栏杆，轻巧地翻身跳到三米以下的后甲板上，和其他人一起扑向船尾舷墙。
“闪开，都闪开！”猛地，一道迅疾的身影从众人身后窜了过去，在一米多高的舷墙前纵身一跃，像海鸥展翅似的在空中划过，然后漂漂亮亮地一头扎进水里。
大伙探身朝黑魆魆的水面瞅了老大一会儿，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嘿，苏毅这小子总算干了件好事儿。”见人救上来的水手长白建军直起身来，回头问道：“小杨，驾驶台里……”但他随即发现杨钧人已经不在这里了，不禁一愣。
“杨大哥早走了，我看他情绪不对劲，是不是跟撞船有关？”谭小海在一边担忧地问道。
“那有什么，打官司他们要找的是船长、引水员，舵工有个鸟责任。”
“可是……”谭小海仍不放心。
“行了，谁下命令谁负责，这是有规定的。”白建军不以为然地一摆手，“别瞎操心了，快去干点正事儿，给小苏往海里扔两个救生圈去。”
杨钧一个人来到舷梯口，今晚他值零点到四点的班，看了看手表，这时不过才两点钟。船下一些看热闹的人已经相继离去，一伙装卸工人正打着哈欠沿着舷梯鱼贯而上。
“海魂”号安详地停靠在七号泊位。它从巴拿马城运来一万九千吨的集装箱货物，还在大西洋上航行着的时候，船长就电报联系好了四队装卸工轮班，现在是第一班卸货的工人，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杨钧，试图从他脸上探寻到这一场重大事故对这艘巨轮的影响。
杨钧躲开工人们的目光，独自一个人，趴在黑影里的一段舷墙上，海水无声地在他脚下摇荡。
三点半钟，下起了冷冷的小雨。他站在舷梯口的灯光下，目送着船长和引水员下船去海事法庭打官司的背影，而他们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四点钟交班，他回到舱室休息，躺在床上看了三个小时的舱顶。同住一室的苏毅刚刚干完甲板上的活儿回来，也没向对方打招呼，杨钧走出舱室去到寂静的后甲板。
他坐在一个粗矮的缆桩上，一只脚踩住湿漉漉的缆绳，天还下着雨，他没在意。
纽约黎明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姗姗来迟，七点钟过了，天色还不鲜亮。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摩天大楼顶上，整个纽约港看上去都笼在一片灰雾里，连无精打采地拍打着岸边的浪花都是那么浑浊。近处时断时续的汽笛声格外地沉闷，听上去像老人悲怆的叹息，寂寥的码头，港湾寒气逼人，一派深秋的色调。
这是六月的一个乏味得想让人诅咒的早晨。
杨钧觉得自己还没从恶梦中醒过来，他竭力地不再去想几小时前那场可怕的事故中自己所应的负责，而是转而考虑应该怎样尽快地离开这条船。坐上最近的一班飞机，十几个小时后我就可以到北京了，再也不会看到眼前这令人压抑的一切了。
这并不难，甚至不用写辞职书，也许船长从海事法庭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解雇我的措辞，理由很简单，也很正当。我愿意承认并接受。
他呼吸着早晨清冷的空气，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正在将他击溃。他喜欢大海，从厦门那所著名的海洋学校毕业的时候，他就充满了征服大海的信心。
渤海上一年的航海经历，他曾遭遇过飓风狂狼的袭击，忍受着□□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而恪尽职守，他都坚强地挺了过来，被大海磨练成了一名成熟的水手，他甚至还尝试着自学一些更为专业的航海知识，那是船长和大副的工作范围。
两个月前，杨钧所在的远洋公司正选派骨干到外国船上去工作，而他毫无争议地入选了，前途一片光明。
“早知道会是这样，我死也不会来的。”他苦涩地想着。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中国海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