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祎玲

7、玫瑰的邀约

　　白色洋桔梗的赠花行为，如同一个沉默而守时的仪式，持续了整整一周。每天傍晚七点整，分秒不差，那束洁白便会出现在贺随鸥的门前。

　　但当他打开门时，门外只是空无一人，只有一束被素雅白色雪梨纸和浅灰色缎带精心包裹的白色洋桔梗，安静地倚在门边，如同一个谜题。没有卡片，没有署名，但他知道是谁送的。

　　只有那个男人，会以如此准确的时间，将花束准时的送来。在往常贺随鸥总觉得岱江似有时候会让人觉得过于冷硬，缺乏人情味。但在此刻，在这荒诞的连续赠花行为中，却令他逐渐心安，让他感到欣喜。

　　每一束洋桔梗都被他从中挑选出开得最饱满的一枝，修剪掉多余的叶片，插入插在窗边的水晶花瓶里。傍晚的暮色透过玻璃窗，将这些簇拥在一起的洁白花朵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一枝，两枝，三枝…他并不急于将整束花都插入，而是像进行某种日课，只选取当日状态最佳的一支。不多时，窗边的这个小角落，已然焕然一新。

　　这些花成了他郁期里唯一的亮色，属于在他一片黑暗的空间中，唯一的光芒，柔和但带着力量。

　　在情绪最沉重的时刻，他没有了任何的欲望和动力，只能艰难的偏过头看着这唯一的光亮，这一点微弱的光，支撑着他走过了这段难捱的时光。

　　在情绪稍微好转，身体里重新积聚起一丝微弱的气力后，贺随鸥终于能够从那种完全瘫痪的状态中挣脱出来，起身做一些简单的事情。比如，为自己倒一杯温水，加热一份简单的食物。又或者，仅仅是长时间地坐在飘窗上，陪伴那些洋桔梗。

　　阳光好的时候，他会仔细观察光线如何照耀在这些绽开的花瓣上，如何在水晶花瓶的棱角折射出细小的彩虹洒在桌面上。

　　在无聊时，他默默地坐在飘窗上轻触那些柔软的花瓣，对着花朵低语，说一些连自己都记不清的片段。

　　关于天气的，关于梦里零碎的场景，关于内心那些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话…

　　而花朵们只是静默地听着，包容着贺随鸥所有的混乱与不堪。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言的安慰：你看，这个世界不全是灰暗的，至少还有这样纯粹的美，在准时为你绽放。

　　慢慢的，他开始注意到更多细节。比如，每一束花的状态都略有不同。

　　有些花束中的洋桔梗开得正盛，花瓣完全舒展，自信地向贺随鸥展示着它们的美丽。有些则有几朵半开的花苞，等待着良辰吉日得以开放。

　　包装的丝带系法也偶尔会有微妙的变化，有时是标准的蝴蝶结，有时是更简洁的活扣。这些细微的差别，让他感觉到，这并非是完全机械的流程化的赠送，背后似乎有着一个精心挑选包扎的人。

　　花瓶里的花，随着日子的推移，在进行着缓慢的新陈代谢。最早插入的花朵，边缘开始出现轻微的萎蔫，颜色也不再是那种耀眼的纯白，而是染上了一丝温柔的乳黄。

　　贺随鸥小心地将它们取出，却不忍立刻丢弃，而是将它们放在一本经常翻开的书页间，试图以另一种形式留存这份时光的赠礼，能够让自己随时都能再次见到。

　　时间，在这种缓慢流动中，来到了第七天的傍晚。贺随鸥不自觉地瞥向了墙上的挂钟，六点五十九分。

　　今天他想要看看究竟是不是岱江似每天不辞辛劳，准时的将花束送到门口，却不愿露面或是写上一些贺卡。

　　很快就七点整了，门铃再次以那种分秒不差的节奏响起。这一次，他没有太多的迟疑，几乎是立刻走到了门后，通过猫眼看到的依然是空荡的走廊。开门，同样的白色花束，以几乎相同的姿态，静候在那里。

　　他继续重复着之前的动作，坚持不懈的每天傍晚都坐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静静等候着花束。

　　很快郁期即将结束，但余温尚存，冬季下雨后的湿冷水汽，依旧缠绕着他，让他的四肢感到些许沉重，思绪也远未达到清明的状态。

　　就在这时，他那被设置为静音、许久未曾有过私人讯息进入的通讯器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

　　手机传出来的光，在昏暗中格外刺眼。

　　贺随鸥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有些迟钝地转过头，看向那个发出光源的小巧设备。

　　会是谁？难道是主编要求交稿了？总不能是岱先生吧？他缓慢地伸手，拿起通讯器。

　　屏幕解锁，一条信息简洁地显示在那里。没有寒暄，措辞简洁，却明显不像群发的信息。带着一种独属于那个男人的、不容错认的冷静风格：

　　「明天晚上有空吗？城西新开了一家美术馆，据说有你喜欢的画家作品。」

　　短短的两行字，贺随鸥却像是阅读晦涩难懂的文字，反复看了无数遍，试图从中解读出更多的意味。

　　是他！果然是他！

　　与他这两周来的猜测完全吻合。然而，当猜测被证实时，当收到这个明确的约会信号时，一种混合着巨大惊喜和紧张犹豫的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

　　脸庞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耳根泛起薄红。那丝不易察觉的询问口吻，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心尖，轻颤：“美术馆…？他还记得我喜欢什么。”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埃覆盖的盒子。

　　那是多久以前，在一次偶然的对话中，他曾表达过对某位画家的偏爱？他早已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却没想到还有人不仅记得，还将它作为了一次的邀约。

　　心跳莫名地、不受控制地加速，咚，咚，咚……一声声，沉重而有力，声音仿佛就围绕在他的耳边，几乎要淹没了他的理智。

　　心跳声不停的咚咚作响，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心口，仿佛这样就能让那活跃的像是要挣脱胸腔束缚的心脏安静下来。

　　但是…去吗？

　　一个声音在警告：那是他曾小心翼翼保持距离的人，那种过于冷静和强大的气场曾让他感到不安。这会不会只是一个陷阱？只是一个将他诱出再给予沉重一击的精心设计？

　　但另一个声音，更微弱，却更执着地在呐喊：这是光啊。是这一周来，支撑着你不至于彻底沉沦的光啊。

　　他看着那条信息，又转头看向窗边。第七束洋桔梗和摊开的书页在暮色中发出着柔和的光芒，像是在无声地鼓励他，去迎接那个即将到来的相会。

　　犹豫像潮水般退去。他能不再给自己反悔的时间了。

　　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都吸入肺中，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下回复，仿佛怕稍一迟疑，这个机会就会像梦境般消散：

　　「好的，我很期待。」

　　信息发送成功的瞬间，一丝暖意，从他心底最深处悄然滋生，驱散了片刻前还笼罩着他的阴郁。

　　发送成功后，他才任由自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轻声自言自语：“他约我了…他真的约我了。”

　　喜悦是真实的，但随之而来的忐忑也同样真切。

　　贺随鸥抱起手边一束尚且新鲜饱满的白色洋桔梗，将脸轻轻埋进那繁复而柔软的花瓣间嗅闻。那芬芳不似玫瑰浓艳，带着一丝于类似薄荷与雪松混合的基调，让他发热的脑袋感到一丝舒适的凉意。

　　明天，会怎样？那个男人，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会在美术馆的灯光下，流露出怎样的情绪？

　　这场邀约，是出于礼貌，是某种未言明的补偿，还是……也包含着与他此刻心跳也同自己一样有着频率相似的悸动？

　　他无从得知，前路是迷雾重重，这是一个未知的谜题。可能是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也可能是他渴望已久、却从不奢望能真正拥有的救赎。

　　然而，在脸埋于花束的这一刻，在清冷芬芳的包裹中，贺随鸥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内心的选择。

　　转头看向窗边，这一周来收到的白色洋桔梗在暮色中静静绽放，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带着雪松气息的承诺。

　　它们站在那里，像是这场无声对话和两人即将相会的见证者。

　　最后，低语消散在渐浓的夜色当中：“就让我…再做一会儿美梦吧。”

　　贺随鸥尚未看清前路是否是为他精心编织的陷阱，还是他渴望已久的救赎。

　　就已随着本能地朝着那缕看似冰冷而稳定，在此刻只为他独燃的光芒，迈出了心甘情愿的第一步。也许会受伤，但也从不后悔。

　　在这脚步里，有迟疑，有紧张，也有对未知的畏惧，还有对可能受伤的本能退缩。

　　但更多的，是一种久旱逢甘霖般的、无法让他抗拒的奔赴。是困于黑暗太久的人，对光最原始、最真诚的向往。

　　哪怕会被那光可能灼伤，他也想亲手触碰，确认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