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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美术馆的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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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馆崭新的展厅里,光线经由设计师的精心设计,从隐藏的灯带和巧妙的天窗倾泻而下,并非普通的照明,而是一种具有质感的照耀。在精心调控后,温和地包裹着每一幅画作,为它们披上一层静谧而神圣的外衣。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气味以及旧纸张的微酸味,这些都来自于那些珍贵的古籍和画册,是时间沉淀下来的书卷气息。
贺随鸥站在一副印象派画作《Evening Sea》前,完全定住了。他平日里那双总是含着笑意,需要应对各色人等情绪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小小的火苗在瞳孔深处燃烧。
画布以深浅不一的蓝色为主基调,描绘出暮色中的海面。金色、橙色与琥珀色的光斑在其间跳跃,宛如夕阳的余晖在海面上编织出一首视觉的诗歌。整幅画的笔触松散而大胆,色彩鲜亮柔和,散发着一种温柔治愈的气息。
这个作品结合了印象派与后印象派,色彩鲜亮柔和,画风温柔治愈,仿佛是一首赞美海洋的诗篇,充满了浪漫。
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在读物沙龙上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讲述者。此刻,卸下了所有外壳,仅仅是一位彻底沉浸其中的画作鉴赏家。在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幅画,以及…身旁这个沉默的存在。
他向左稍走一小步,微微侧过头,栗色的发丝擦过耳廓。这个无意识的举动,不经意间拉近了他与岱江似之间本就咫尺的距离。用着一种带着分享喜悦的语调,低声对身旁沉默的男人分享着自己的看法:
“你看这里的用笔,是不是很大胆?完全不顾及形体的约束,只为追求那一刻光影的感觉……”纤细的手指隔着空气,虚点着画布上的一片被夕阳染红的云彩,“完全不顾及形体的约束,云不是云,海不是海,一切都化作了光与海的回响。画家追求的,不过是那一刻光影在海洋上留下的魅力......”
贺随鸥的话语并非严谨的艺术评论,而是十分跳跃的想法,充满了情绪化。稍作停顿,他的目光又被画面中央一片突兀而强烈的蓝色吸引,那蓝色不像天空,也不像水体,而是一种情绪化的、近乎悲伤的存在。
“这块蓝色,用得真绝呐。”他喃喃道,眼神里带着迷醉,“它就这么沉在画面的中央,这位画家当时的心境,大概就像被困在了那片晚霞与海洋之间了吧。一边是温暖到灼人的光,一边是冰冷深邃的蓝,而他,就这么悬在两者之间…”
岱江似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身形挺拔如松,与周围流动的参观者格格不入。他无法专注的观赏画作,眼睛总是不由自主的转向旁边的人身上,静静的关注着这位愉悦的观赏者。
岱江似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庞大数据库,在面对这些生动的甚至带着些天马行空意味的见解时,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系统里所储存着这位画家的生平经历、所属流派、艺术风格、色彩理论等,甚至这幅画的市场估价和历年展览记录。他可以条分缕析地阐述这幅画在艺术史上的地位和意义。
但是,他无法理解贺随鸥口中"光与海的回响",也无法体会"被困在晚霞与海洋之间"的心境。这些无法被量化的感受,这些跳跃的联想,像一道道无法被现有模型解析的乱码,却带着一种能够扰乱心弦的力量。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画作移开,落在贺随鸥被柔和灯光勾勒出的侧脸轮廓,那专注的眼神里闪烁着他所没有的纯粹之光,长睫在眼下投下小小块的阴影,整个人仿佛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温暖的、吸引人靠近的能量。
这一刻,岱江似清晰地意识到,有些美,是数据永远无法捕捉的;有些感受,是理性永远无法解析的。而这认知,在他精密运转的内心世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却足以掀起波澜的石子。
一种超越观察、超过数据采集的陌生情绪,如同深水下的暗流,在他精密控制的理性深处开始悄然涌动。
就在这时,贺随鸥因为讲到激动之处,下意识地伸出手,温热的手指直接抓住了岱江似的手腕,将岱江似的视线强行从贺随鸥的脸上,引向画布角落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都要被狂放笔触掩盖的签名印记“Oleyn”。
“岱先生,看那里!”
一瞬间,皮肤相触的点所传来清晰的温热感,这温度似乎比预想中更高。
岱江似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按照他既定的行为逻辑,对于这种未经允许的物理接触,他应该流露出适当的不耐或至少是疏离的表示,并自然地抽回手。这是维持社交距离和个体边界最高效的方式。
但他并没有,只是任由那只手抓着。
然而,在他西装外套之下,另一只手中紧贴腕部皮肤的微型传感器,屏幕上的数字悄然跳动,他心率开始出现持续的提升。
72… 86… 99… 125…
数字最终停留在一个远超正常波动的区间。目前已经远远超出了平静无感的范畴,也无法用“环境刺激”或“目标高魅力”等变量完全解释。
【警告:检测到非常规生理波动。心率提升,持续中。原因分析:…无法归类。】
冰冷的提示音在他脑中响起。岱江似微微蹙眉,强行将注意力从手腕那圈挥之不去的温热感上移开。
他需要记录这个异常。
他在脑中留下新的记录,试图用最擅长的理性来框定这失控的一切:
「观察记录:目标在艺术领域具备着超乎预期的感知力与感染力,其表达方式无法被现有美学模型完全量化。」
「主观体验报告:与其单独相处,任务执行流畅度未受影响,主观愉悦度评估:高。」
「生理指标异常:出现持续性且非预期的正向波动。初步推断可能与目标高投入度的情绪感染力有关。需进一步观察分析。」
他强行将注意力从手腕那圈挥之不去的温热感上移开,试图让心跳平静下来。将这陌生的悸动,小心翼翼地归类为与目标特质相关的结果。
而贺随鸥,则完全沉浸在一种微醺的喜悦里,对这场即将发生的无声风暴一无所知。
岱江似的沉默无言,在他眼里有着善于倾听的绅士风度;那双深邃眼眸始终落在他身上的专注和观察,被他私自解读为对自己见解的全然欣赏与认同。
那萦绕在鼻尖的、冰冷的雪松气息,在美术馆静谧而富有艺术感的空间里,不再是拒绝和疏离,而化作了一种他极度渴望的、坚固的秩序与安全感,让他这只总是随风飘摇的船,仿佛终于看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这些细节,像一颗颗被精心收藏的、微小的火种,落在了贺随鸥因燥期而格外易燃的心田上,悄悄燃烧着。
他们在美术馆里停留了远比计划中更久的时间。贺随鸥几乎为每一幅他喜爱的画作都做了充满个人色彩的解说,而岱江似则始终扮演着那个沉默的倾听者与观察者,只是他腕表传感器上的数字,再未完全回落到基本水平。
再次分别时,夜色已浓。城市华灯初上,与美术馆内静谧的光形成了另一个世界。
美术馆厚重的玻璃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内部的灯光次第熄灭,将那个艺术与情感交织的场景封锁起来。
街道上属于夜晚的微凉空气取代了馆内混合的气息。贺随鸥站在街灯昏黄的光晕下,仰头看向身旁的岱江似,脸上绽放的笑容比以往任何一次商业场合或读者面前的都要真心实意,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伪装,发自内心的轻松与满足,仿佛刚才在画作前被点燃的光彩,还未曾从他眼中褪去。
“今天很开心!”他的声音清朗,带着未褪的兴奋,“谢谢你,岱先生。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样聊过画作了。”他的话语里,带着因为被理解而产生的感慨。
岱江似看着他那双在夜色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有路灯的倒影,有未散的艺术激情,还有一种…他无法用任何现有模型解析的纯粹和温暖。
他想说这只是协议中的一环,是数据所尝试驱动的各种环境测试中的一环,但某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他公事公办的语调,将那些标准化的回应卡在了喉咙里。
只是微微颔首回应道:“你的见解很独特,是我从未有所见过的。”
车灯划过,映亮了两人之间短暂沉默却不再冰冷的气氛。他们之间不再是最初那种公事公办或是带着些试探的气氛,这种微妙和无声的气氛开始在在空气中流动,仿佛美术馆内未散尽的暧昧气息,依旧缠绕在他们周围。
一颗心,在精密数据的缝隙里,首次遭遇了无法归类的异常,正悄然迷失在由温暖铸造的迷雾之中。
另一颗心,则在自我编织的共鸣里,怀着满腔赤诚的喜悦,向着那片看似稳固的港湾,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