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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损毁的自画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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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收到那束匿名送达的白色洋桔梗时,贺随鸥正处在燥期能量缓缓回落的黄昏。霞光透过窗户,给房间蒙上一层柔和的滤镜。
“叮铃”
门铃响了,贺随鸥放下手中看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读进去的书,赤着脚走去开门。
花束就安静地立在门边,素雅洁净,没有附赠任何卡片,也没有署名,只有花束本身。
他有些意外,弯下腰将它捧起,纯白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为这束花平添了几分娇媚的生命力。
他蹲在门边,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柔软的花瓣,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不自觉地低语:“真美…会是谁送的呢?”当他把脸埋近花束低头轻嗅时,一股极淡的雪松冷香,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这味道…
让贺随鸥猛地直起身,眼睛因惊愕而微微瞪大,胸腔里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攥紧,又迅速擂鼓般跳动起来。
这缕雪松的气息,与他周遭因燥期而过于热烈几乎要满溢出来玫瑰气息,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这缕雪松的气息完全不同,它不像其他Alpha信息素那样,要么带着明确的侵略意图,要么潜藏着不易察觉的排斥。
冷静、克制。甚至带着一种能够安抚人心的稳定感,就像是炎夏午后吹过雪山顶峰的一缕凉风。
“是他!岱先生。”
那个身影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就在上周,那场颇为喧闹的文学沙龙活动结束后,人群逐渐散去时,留下杯盘的狼藉和混杂的信息素气息。
那时他正被几个热情过度的读者和评论家围着,签名、合影,脸上不断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天才作家贺随鸥”的微笑,但内心其实早已疲惫不堪,就连信息素也因这强撑的社交而带上了一丝焦躁。
就在这时,岱江似出现了,无声地走近,与周遭格格不入。他主动走上前来,用温和声音与他交谈,言语简洁,却句句都能切入要害,谈论他作品中最精妙的隐喻。
最后,他也只是适时地递上了那本《无声之境》请他签名。
他英俊的脸和信息素都极具冲击力,却偏偏将周身所有属于顶级Alpha的压迫感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抱着花束在客厅里踱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他送我花?为什么?是礼貌……还是?”
随即又摇摇头,像是要说服自己:"不,贺随鸥,别多想。你还没有这么受欢迎,这只可能就是普通读者对作者的欣赏。"
处于燥期的贺随鸥,内心如同一个喧嚣的舞台,情绪和灵感在其中汹涌澎湃,肆意碰撞。
所带来的创造激情,却也时常让他站在失控的边缘,感到一种如同短暂的烟花般绚烂后便迎来了极度的疲惫。
而岱江似的气息,以及他这个人本身,在贺随鸥的感知里,都像是一座沉默而坚固的雪山,令他莫名心安的。
贺随鸥记得很清楚,岱江似的眼神。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向他时,里面没有他常见的对“天才作家”或“情绪化Omega”的同情和好奇或是审视。
而是一种更为纯粹的,带着一丝探究仿佛在凝视一件绝世艺术品的专注。
这个目光几乎将他贺随鸥,剥离了所有外在标签与层层伪装,仅仅作为一个值得被平等对话的存在。
这种注视,对他而言,稀有而珍贵。
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察觉的期待,如同被春风唤醒的种子,悄然在心田深处滋生、破土、发芽。
更何况此时的他,情感神经如同被放到最大,太容易被这种看似稳定的,与他自身混乱截然相反的特质所吸引。
那冰冷的雪松气息,在他此刻的解读里,不是拒绝,而是一种他内心深处极度渴望的、坚固的秩序与安全感。
这在贺随鸥看来,不是拒绝,同样也不是疏离,而是一种他内心深处极度渴望的秩序感与安全感。是一座可以抵御他内心风暴的沉默而可靠的堡垒罢了。
这股清冽的香气,透过洋桔梗的花瓣,丝丝缕缕地萦绕不散,竟让他一直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包裹了他。
他抱着花束,走回客厅中央,轻声呢喃,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与贪恋:“这味道……真好闻啊。”
贺随鸥像一只在暗夜中徘徊了太久的飞蛾,本能地、无法抗拒地,想要靠近那团沉静而明亮的火焰。
甚至可能会显露出自己的狼狈与不堪,但他依旧无法控制地想要前往,想要汲取那份他赖以生存的稳定错觉。
明知可能会陨灭,但依旧选择前往。
他开始不自觉地,在脑海中预演与岱江似可能的下一次见面。
会下意识地挺直因时常伏案写作而微微弯曲的背脊,对着镜子,将嘴角的弧度练习得更加灿烂而无害。
甚至在想象中,将自己的玫瑰信息素调节到最馥郁、最动人的状态——看,我很好,我很阳光。而且我也很有趣并且特别稳定,我值得你喜欢。
他尚未意识到,这份迫切地想要向对方证明自己“值得”的冲动,开始在他体内悄然蔓延的症状。
这份对于“稳定”近乎贪婪的渴求,本身,就是名为“心动”的疾病。这就像行走于一根纤细的独木桥,脚下便是名为“真实的自我”的万丈深渊,他努力维持着平衡,却不知何时会失足坠落。
贺随鸥找来一个素净的玻璃花瓶,注满清水,小心地修剪花枝,将那束白色洋桔梗安置在公寓里最显眼的窗台上。
在随后几天里,每当燥期的浪潮推动着他,让他思绪纷飞,笔下的文字如同脱缰的野马时,他只要抬起头,看到那抹安静的白色,嗅到那若有若无的雪松冷香,狂跳的心脏似乎就能得到片刻的舒缓。
而那束花和它所携带的气息,成了一个锚点,一个他在情绪风暴中暂时可以系泊的港湾。他甚至在写作间隙,开始会对着那束花说话,仿佛它是这个气息的主人一个小小的化身在与之交谈。
“今天写得很顺利,”他会带着点雀跃说,眼睛亮晶晶的,“这个困扰我很久的转折,突然就想通了,你真是我的幸运星!”
或者,当思绪有些凝滞时,他会托着腮,轻声抱怨:“岱先生,如果你在的话,会怎么看待这个角色呢?你总是能看透我看不清的东西。”
那束花静静地听着,它的洁白素雅在那日后渐渐淡去,而那点雪松的味道却依旧被他敏锐捕捉。在贺随鸥的眼里,这仿佛就是岱江似在尝试着回应他。这几乎成了一种隐秘的仪式,一种单方面的,建立在想象之上的交流。
然而,梦总是要醒的。真正的黑夜终将降临,如同宿命般不可抗拒。
几天后,燥期那绚丽而虚假的热烈,如同退潮般,毫无征兆地开始撤离。
那股支撑着他高速运转和灵感迸发的能量骤然消失,留下的是无尽的空洞与深入骨髓的疲倦。
前一天还觉得世界色彩饱和,万物可爱的他,此刻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翳。
白天里那些灿烂的幻想,那些精心排练的与岱先生再次相遇的场景,此刻回想起来,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真实,像是一出自导自演的拙劣戏剧。
当夜深人静,白天里城市的所有喧嚣都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遥远而模糊的霓虹灯光时,贺随鸥感到一股沉重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十分熟悉,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恶念,带来的是无尽的空洞与疲倦,如同来自地狱的使者,将他的灵魂往无尽的深渊里拖拽。
贺随鸥像一具被抽空了力气的躯壳,步履蹒跚地走到房间角落,那里立着一个被黑布严密遮挡的画架。
这里,没有狂热的读者,没有催稿的主编,没有需要他费心维持的阳光开朗“天才作家”的完美形象,这里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真实领域。
他猛地掀开窗帘,画架上是一幅未完成的自画像。画中的他,嘴角上扬,眼神明亮,洋溢着一种近乎灼人的生命力,那是他在燥期顶峰时,怀着极大的热情描绘下的“完美”自己。
然而此刻,这幅画在他眼中,却成了最大的讽刺。他看着连画中都面带笑容的自己,感到一阵巨大的虚空席卷而来。
指尖浓重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色油彩,他开始在画布上无意识地涂抹、抓挠。他发泄般用力地将那些艳丽的颜料覆盖,用黑色粗暴地篡改着画中人的笑容,掩盖看起来那过于明亮的眼神。
"假的…这都假的。"贺随鸥手指沾满黑色颜料,他发出痛苦的低吼。
“这种丑陋的样子才是真正的我!我不配拥有这些美好!我会玷污他们的…”
与此同时,一股沉闷的、带着隐约腐朽气息的玫瑰信息素,不受控制地从他周身逸散出来,与白天那热烈芬芳的气息判若两人。
它变得苦涩,仿佛盛开到极致后迅速凋零腐烂的味道,带着一种自我厌弃的绝望感,这味道…就连自己都感到了恐惧。
他猛地停下动作,看着画布中已不能认出的自画像,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敛了所有气息。
贺随鸥呆愣在原地,眼神空洞地看着画布上那张已经被黑色油彩覆盖到扭曲得无法辨认的脸孔,那仿佛是他内在灵魂的真实写照。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满手的颜料,那黑色仿佛有着生命,正顺着他的指纹蔓延,要渗入他的皮肤,污染他的血液。
再看着早已不能认出画的是什么的画作,他像是突然无法忍受一般,猛地转身,踉踉跄跄地冲进浴室。甚至来不及开灯,就扑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让冰冷的水柱哗啦啦地冲击下来,用力地、反复地搓着手,直到皮肤发红,传来细微的刺痛感。
声音中带着隐隐的哭腔:“洗不掉…为什么怎么都洗不掉身上的脏污,他这么好的人怎么能靠近我啊。”
手上的颜料此时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颜料。它是一种象征,指代着他身上那无法让人了解,也无法靠自己摆脱的疾病,那是深植于灵魂,会周期性发作的痛苦。
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近乎自我惩罚的、来自身体上的搓洗,用物理的痛感来掩盖心灵的剧痛,才能暂时麻痹自己,才能短暂地欺骗自己。
他如此的渴望或许有一天,真的能搓掉这个不堪,这个永远隐藏在光明表象之下的黑暗内在。
他颓然地关掉水龙头,支撑在冰冷的洗手台边缘,剧烈地喘息着。水滴顺着他湿漉漉的发梢和通红破皮的手指滴落。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模糊狼狈的自己,之间那双曾经在岱江似面前显得明亮动人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自我憎恶。
他慢慢地走回客厅。窗台上,那束白色洋桔梗在夜色中,依然静默地绽放着,那缕曾经给予他安慰的雪松冷香,此刻也已经消散殆尽了。
他站在几步之外,不敢再靠近。白天里所有因这束花而生出的雀跃,期待和甜蜜的幻想,此刻都化作了尖锐的讽刺,反复扎刺着他的心。
“这束花…没有味道了…”贺随鸥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充满了无力的悲伤,“好累啊。”
他最终没有勇气再去触碰那束花,只是蜷缩在远离窗台的沙发角落里,用毯子紧紧裹住自己冰冷的身体,睁着眼睛,度过着这个漫长的夜晚。
而内心深处,那株因雪松而萌发名为心动的幼芽,在经历了这场来自自身的狂风暴雨后,是否还能存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份渴望与自我厌弃交织的痛苦,比任何一个单纯的躁动或抑郁的夜晚,都要更加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