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顾慎川

2、短篇小说

　　我第一次见到喝醉酒的母亲，是在我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母亲得知父亲得了尿毒症，父亲得病的悲伤和我长大成人的欢喜搅和在一起，逼得母亲又哭又笑地喝完了一整瓶白酒。
　　喝醉酒的母亲面色泛红，眼神让我很陌生，她颠来倒去地说了很多话，不再是我印象中那个总是沉默的形象。我有点害怕，她呼出的气里也带有酒味，扫过我的耳垂和脖颈，陡然让我生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着过，我担忧父亲，母亲醉酒后说的话又反复刺痛我，我摸着耳朵，疑心自己打了耳洞。

　　我真的有了耳洞，是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彼时的男友送了我一对樱桃耳环，我说我没有耳洞，他耸耸肩，很轻松地开口，打就完事呗。
　　我跟母亲说我要去打耳洞，希望她能陪我一起去。母亲原本不赞同我打耳洞，后来她知道男友送了我耳环，改了口，好吧，去吧。
　　樱桃坠在我的耳上，拽着我下落，我去男友家见他父母，男友和他的父亲坐在沙发上跷二郎腿，而我很自然地跟着男友的母亲进厨房。我本没觉得这一切有什么问题，直到阿姨让我把切好的水果端出去，客厅里的两人吞云吐雾，没人多看我一眼，在让人目眩的模糊中，我隐约窥见了“从来如此”的真谛。

　　我从小就不善言辞，我不喜欢说话，上学时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老师点到我的名字，让我起来回答问题。我很“透明”，但我不抗拒这种透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保护色，透明就是我的保护色。
　　提出分手的时候，男友问我为什么。
　　我不说话，男友说，分就分吧，我没见过比你话更少的人，挺没意思的。

　　对于分手这件事，最失望的人是我的母亲。
　　她问，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分手？我问，妈妈，你想过为自己而活吗？
　　她说，你这个岁数，已经不好找到更合适的人了。我说，我不想成为另一个你了。
　　她摇了摇头，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你还记得五年前你喝醉酒之后说过的话吗？你说当一个妻子很累，当一个妈妈很累，可你已经没有办法了。
　　她说，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我不知道母亲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在自欺欺人。
　　过年时，我跟母亲出门买菜，走到巷口时遇到邻居，邻居跟母亲打招呼，女儿都这么大了。
　　我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我在外地读书生活，一年也碰不上邻居几回，我跟她不熟，非常不熟。可她和母亲打招呼时，却将话题落在了我的身上，而不是母亲的身上。
　　从记忆的长廊里往回走，我发现只要有我存在的地方，母亲就只能是一个妈妈。她的坚强是为母则刚，她的成就是贤妻良母。我想了解她作为母亲之外的部分，我试图跟母亲交心，以一个人跟另一个人的身份谈论一切，可母亲将自己钉死在“母亲”的角色里，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符合她的设定，她的自我消失在沉默的大片空白里。她认为表达自我是危险的事情，她用母亲的角色防御着我的好奇，仿佛她的本性是一种病毒，会让我们的关系变得面目全非。
　　我不禁怀疑，如果剥去了母亲这个角色，她还活着吗？

　　母亲对自己闭口不谈，却总是问我许多问题，可如果她不跟我坦白，我也很难袒露本真的一面。
　　我觉得这是她传给我的，她羞于谈论自我，我便也羞于展现自我，总是沉默的母亲很难教养出一个落落大方的孩子。对我来说，将很多话写下来比说出来容易得多，如果母亲愿意用书信的方式跟我交流，也许她能了解我多一些。
　　而母亲不认得多少字，她只上过小学，嫁给了读完高中的父亲，她认为是一种成就。
　　母亲读小学的时候还能写几个字，但多年的家务操劳让那些字淡成了水，她擦窗户玻璃的时候擦去了一些，冲去污迹时冲走了一些，将冷水煮成咕噜咕噜的滚汤时，也蒸发了一些。

　　又是一年母亲节，我给母亲送了一盒护手霜套装。
　　母亲眼含笑意地责怪我，花这个钱做什么？
　　我知道母亲爱美，皱纹和斑点在她手上抢夺位置时，她想必也是难过的，只是她从来不说。
　　我说，我攒了钱，买这个不贵。我以为我知道母亲想听的话是什么。
　　母亲说，攒了钱，可惜没有对象，赶紧找个对象成家生子。
　　我不高兴，又不好在母亲节发作，我含糊地说，公司的男人岁数不小，都已经结婚了。
　　母亲的耳朵很灵敏，脑却蒙了灰，很快，她给我安排了几场相亲。

　　我跟母亲爆发了一场争吵，我说我不要相亲。
　　母亲说，你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我觉得她太落后，为什么不能？母亲说，因为别人都会结婚生子。我说，所以大家都过得这么不幸福。
　　母亲被我气到了，心闷了一整天，饭也不吃，我的忤逆是她的紧箍咒，我不妥协的沉默也是在念咒，她被我念得头疼，我因她的头疼而更加头疼。
　　哪吒尚能剔骨还父、削肉还母，我不过去相几场亲，连头发都不会多掉几根，没有不让步的道理。

　　我许久没戴耳环，耳洞已经愈合了。
　　相亲男一问我，为什么不打耳洞？他只是想借这个话题来延长聊天的时长，而我却因此感到莫名愤怒。为什么要打耳洞？因为我是女人吗？因为这是性别赋予我必须忍受的疼痛吗？我冷漠地说，因为前男友不喜欢耳洞。
　　第一场相亲惨淡结束。

　　相亲男二说自己名下有两套房，最近买了一辆新车，工作稳定，工资也不差。他希望自己未来的伴侣辞掉工作，专心在家照顾他和孩子。
　　他侃侃而谈，我搅拌着咖啡，苦涩的味道往鼻子里横冲直撞。他没有问过我的喜好，自作主张点了这杯咖啡，我想得多了些，我得先忍受舌尖上的苦，才能忍受生活中的苦。
　　他终于注意到我的咖啡一口未喝，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喝咖啡。我说，我不喜欢喝水之外的东西。他说，挺好的，挺健康的，以后要是有了宝宝，对宝宝也好。
　　我什么也没说，相亲男一给介绍人打电话投诉了我，介绍人转头就跟母亲说了，母亲随后去了一趟医院，我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相亲男一的复制品，但我选择了更加谨慎的对抗方式，不发一言。
　　他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说话。
　　我点头。
　　他又说了一句挺好的，我喜欢话少的女孩。

　　读小学时语文作业总有一项是写日记，大家都不喜欢这个作业，我也不喜欢，但我讨厌的不是写日记，我只是觉得将自己剖析给别人看是愚蠢的行为。写给别人看的日记都是虚假的，写给自己看的才是实话。
　　写东西总是避不开别人，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许多人物，也都出现在了我拥有的纸张上，有的一笔带过，有的洋洋洒洒。我回看很多年前写的日记，人名大多变得陌生，事情倒像是旧时的明月，仍有余晖洒在我的身上，它们塑造了我。
　　我将相亲的经历都写进日记里，描述相亲对象时总是忍不住用上刻薄的词语，我意识到了这种不客观，可表达本身就是一件主观的事情，偏好和偏恶都合理，我容许自己的偏激，毕竟我的情绪只能发泄在纸页上了。

　　母亲问我，一个都不喜欢吗？我说，他们都看不上我。
　　母亲以为我在找借口，但那是真的，他们看不起我，又希望我足够温和、顺从、甚至是平庸，能够轻易地被他们所掌控，成为怎么翻也翻不出风浪的石子。母亲担忧地问我，你以后怎么办呢？我笑了笑，顺其自然吧。母亲不死心，将钱放入介绍人的口袋，一个又一个陌生影子坐在了我的对面，我觉得他们中的有些人真像孪生兄弟，不然怎么会这么像？
　　母亲为我的未来愁白了头，我却渐渐觉得母亲太自私，她打着为我好的幌子，以自身的健康为隐藏的威胁，让我不得不在厌恶的漩涡中打转，三百六十五度的晕头转向，换不来皆大欢喜的结局。
　　我回看跟母亲有关的所有日记，想起了十八岁那天母亲醉酒的事情，那天晚上我希望母亲这辈子都不要再喝醉了，起码不要在我面前，这何尝又不是一种自私？我问她有没有想过为自己而活，可我又想，如果她真的为自己而活了，我不会高兴，我希望母亲永远是以我为中心的母亲，哪怕她的爱带有强烈的条件交换的意味，哪怕这种爱会让我们都不自由，我还是希望她是一位母亲，我也是很自私的女儿。

　　拖到三十岁的时候，母亲对我失望透顶，她不再有所行动，但嘴上不歇，看到任何跟婴孩有关的物件，她都会慢吞吞地叹息一声，要是有个孙子就好了。
　　听到那样的话，我不再皱眉，抿唇，年龄卡住了我对无拘无束的向往，我开始感到孤独，心想也许有个孩子也不错。这种念头一旦生出，便如星星之火，将我对独立自由的追求烧成光秃秃的荒原，我难以再自欺，母亲的衰老让我恐慌，朋友的各自成家加深了这种恐慌，过节的冷清和残忍的时间生硬地改变了我的目标，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拥有一个孩子。
　　我很快就从朋友的介绍中找到了合适的对象，与之相知、恋爱、见家长、结婚，一气呵成。一年半之后，母亲如愿以偿地抱上了外孙。

　　我不再感到孤独，孩子时时刻刻都需要我，我很累，偶尔烦躁，多数时候却很安心。孩子安静下来的时候，世界就安静下来了，我盯着孩子的睡颜，原来我的世界这么小。
　　我将心血灌给孩子，看他抽长身体，跌撞走路，进幼儿园的第一天嚎啕大哭，在小学交了几个好朋友。
　　我帮母亲剪白发，后来怎么剪也不管用，便用上了染发膏，我跟母亲有分歧的次数，随着染发膏的增多而减少。

　　孩子的语文老师布置作业，让每个人都以“我的理想”为题目，写一篇作文。孩子坐在书桌前咬着手指，稚声稚气地问：“妈妈，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沉默片刻，风从窗边灌进来，答案之书哗啦啦地翻过无数页，停在了难分好坏的那页，我说：“妈妈希望你好好长大。”

　　2024年5月